二十八 刀下走遊魂 7
陳肅伏在地下,頭也不敢抬,也不敢抹去臉上茶汁,只唯唯不敢言聲。
程備道:“都司息怒,孝正也並非有意欺瞞,確是不忍都司煩憂過甚。孝正雖處置失當,但這份謹悌之心卻是不虛的。此事只從長計議便是,都司也不必責之過甚。”
陳封長嘆一聲,看了一眼陳肅,轉頭對程備道:“無患,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必虛言欺你。我這兄弟雖只是我族弟,卻是與我自幼一處長起來的,我視他較嫡親兄弟還要親近些。昔日我四處征戰,他便在我帳下效力,卻也頗為得力。只我見他多謀卻少斷,行事不夠果決,少不得多番教導他,卻不想到今日仍舊如此。我原知以他性子難以統率大軍,原想薦他執掌左驍衛的。左驍衛皆是我舊部,將士們看我情面,自然聽命順從,時日久些,他便也歷練出來了。但當今聖上親口御封,升了秦璧城出掌左驍衛,我便只得薦了他天璇衛都統制。原想我時時提點,他必不致有大謬,他卻只報喜不報憂,我也只道他可獨當一面了,到今日我才知他竟毫無長進。我...我只悔不該薦他為將,他若在軍中為一文職,也不致有今日之事。”
陳封一番話說完,已有些氣喘,程備去窗邊案上又倒了一盞茶,奉與陳封,道:“都司也不必急,來日再悉心教導便是。日後都司若能出兵,便將孝正與天璇衛帶在身邊,他日日耳濡目染,自然也能進益的快些。”說罷又踅到陳肅身旁,將陳肅從地上扶起,摘去他頭上茶葉,扶他到椅上坐下,道:“孝正,我年長你幾歲,今日便代陳都司教訓你幾句,不知你肯不肯聽?”
陳肅道:“程指揮使,陳肅已知錯了,在此恭聽教誨。”
程備道:“孝正,若是尋常時日,你這般做也算不得大錯,你想獨自治理天璇衛,不願勞煩都司,也是你為弟的一番情義。但你須知現下都司處境何等險惡,風起於青萍之末,一風一息,一動一靜皆可釀成大禍,何況是這等大事?這事你瞞着都司,到禍事臨頭之時,都司便仍舊難以知覺,那時非但是孝正你遭難,便是都司也要被你牽累。這難道是你心中所願么?”
陳肅道:“是,程指揮使教訓的是。兄長待我恩深義重,我萬不該欺瞞兄長。只我卻想不通,這事如何會牽連兄長?”
程備道:“孝正,先時盧太尉安插許多微末官員到你軍中,你尚自警醒,怎地生出這般大事,你竟無絲毫察覺?你見那任惠素來便是桀驁難馴,便以為他今番抗命也是他一人之事?難道他便不是受人指使?”
陳肅驚道:“無患之意,是說任惠亦歸附了盧太尉?”
程備不答,卻反問道:“孝正,你適才說任惠去見你之時,可是穿了鎧甲,帶了兵器?”
陳肅道:“他是帶了腰刀,但那時移防軍令剛剛傳下,他披甲帶刀也並非無因?我卻也不能因此便疑他。”
程備道:“好,你又說他帶了八個親兵在門外守候,那親兵是否也帶了兵器?”
陳肅道:“確是也帶了腰刀,但...但...”
程備道:“孝正你想,他若只為勸說你改了軍令,緣何要隨身帶許多帶刀衛士?”
陳肅喃喃道:“我...我只道他恐我處置他,這才...這才帶了許多親兵......”
突聽陳封怒喝道:“你身為一衛主將,竟教部將帶刀近身逼宮,你怎生治的軍?當真教天下人恥笑。”
陳肅立時便住了聲,不敢再說。程備轉過頭來,使了個眼色,陳封見了,便也不再說話,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
程備道:“孝正,治軍要緊處便在‘賞罰分明’四字,你若只賞不罰,部將如何能敬你畏你?他若不畏你,如何肯聽從你的軍令?”程備頓了一頓,又道:“好,這暫且不說,只說任惠之事。”
“任惠如此行事,那便是要逼你收回軍令。你若是不從他,只怕他立時便要鬧將起來,那便愈加不可收拾。如此說來,你依從了他,倒也不為有錯,否則以你幾個手無寸鐵之人,親兵又不在近前,只怕不能阻擋任惠生事。你若以此為緩兵之計,過後設計拿了任惠,那確是上上之策。然你萬萬不該就此縱了他,又不將此事稟與都司,這便無由問任惠的罪過了。”
陳肅道:“程指揮,我已知過了。然事已至此,便全由陳肅一人承當便是,萬不敢拖累兄長。兄長只作壁上觀,看我如何懲治任惠便是。”
陳封冷笑一聲道:“到此時你還要大言不慚?你一人承當?你承當得起么?你軍中生出事來,你是我所薦,又是我麾下,更是我弟,我能逃得脫干係?你如何懲治任惠?你軍中並無一個親信之人,親兵之中又有盧象山耳目,他們肯為你賣命?”
程備道:“倘若天璇衛當真生出事來,非但孝正你吃罪不起,便是都司...都司縱然不致獲罪,前程卻也無望了。孝正,縱然你處置了任惠,卻難保你軍中再無效命盧太尉的將領。到那時,你仍舊措手不及,難以應對。”
陳肅道:“如此...無患兄,我該如何處才是?請無患教我。”
程備在堂中來回踱步,良久嘆息一聲,坐回椅上,道:“孝正,本月該你天璇衛輪值,如今你大營之中還有哪幾營兵馬?”
陳肅道:“我天璇衛中該是奎營駐城東,昴營駐城南,畢營駐城西,參營駐城北。如今我衛州大營之中尚有婁、胃、觜三營。”
程備點頭道:“婁營統制便是那任惠,胃營統制是豐翮,觜營統制是田愚。那豐翮、田愚二人其人如何?”
陳肅遲疑道:“他二人素來聽命,也還和順,與我並無齟齬,但...卻也算不得親近...”
陳封又怒道:“你這一衛主將,到危急之時,竟尋不到一個可用之人?只一個丁胄你視他為親信,卻遣他去駐守城東?你跟隨我三十年,是我教導無方,又無識人之明,我兄弟兩個落得無下場,皆是我自食其果,須怨不得旁人。”話說到後幾句,已轉為哀嘆。
陳肅聽了,又起身跪下,叩頭連連,口中嗚咽,卻不知說些什麼。
程備只得再將陳肅扶起,向陳封道:“都司也莫心急,事雖急,卻也須從長計議。”
陳封道:“你也不必寬我的心,只說可有法子應對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