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猴王的殺戮生意
雖然分屬緬甸、泰國、老撾,人們還是習慣將金三角劃分為獨立王國。在步入現代文明很久后的今天,這裏仍然保持着混亂。
金三角的混亂是兩個人造成的。
一個是糯康,曾經是坤沙的手下,後來自立門戶,靠着瘋這個字,在金三角慢慢站穩腳跟。緬甸尚佛,哪怕是最兇殘的毒販,對佛也還算尊重。但據說糯康殺過好幾個高僧,這在緬甸是很嚴重的罪行。
慢慢地,糯康以大其力縣為中心,沿着湄公河,將勢力向四周擴張,最終成為金三角地區較大的一個販毒組織頭目。糯康這兩個字,在大其力是一個忌諱,經常有外地的賭客說錯話,直接給關在房子裏凌虐,最後被沉進湄公河的故事傳出來。
“猜叔,糯康和你比誰厲害啊?”我當時覺得猜叔的勢力很大,脫口問道。
猜叔聽了我的話,很認真地看着我,“我和你誰厲害?”
我想了一會兒,才笑嘻嘻地對猜叔說道:“當然是猜叔你厲害啊。”
另一個叫趙偉,東北人,早年間負責經營小孟拉最出名的藍盾賭場,後來成為金木棉集團的老闆。07年初的時候,老撾政府把靠近金三角的1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划給趙偉,成立“金木棉特區”,享有除外交和軍事以外的一切自治權利。
在外國賭場待過的都知道,中國賭客一直是其中的主力軍,而趙偉認識的人多,關係網複雜,因此很多中國賭客開始摒棄大其力,來金木棉玩。趙偉依靠過人的手段,沒兩年時間,就把金木棉給做起來,賭場密佈,娛樂場所數不勝數。
說到趙偉,猜叔難得豎起拇指,他說趙偉這個人很行,孤身一人來到金三角,20年的時間打下這麼大一片天下。
“猜叔,你見過趙偉嘛?”我很好奇。猜叔點點頭,說自己見過幾次。我又問具體見面的經過。猜叔沒說話,只朝我露出笑容,很神秘。
糯康的大本營是在緬甸的大其力縣,和老撾的金木棉就隔着一條湄公河,被趙偉搶走大部分生意以後,糯康就派人去金木棉挑釁,後來更是藉著收保護費的苗頭,故意製造矛盾,殺了趙偉好多個心腹手下。
衝突越演越烈,火併越加頻繁,死人也越來越多。
2009年10月,金三角的局勢開始變得很不穩定。我在走貨的過程中,能看到關卡的士兵經常更換,那段時間死了很多人,幾個主要毒源地的雇傭兵工資一漲再漲。
很快,混亂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加嚴重,到了12月中旬,經常能在路上聽到槍響和炮擊聲。就連猜叔都讓我這段時間先待在竹屋,不要出去走貨。
“那這段時間不是都沒錢賺了啊?”我問猜叔,語氣不滿。猜叔用筷子敲了我的頭,罵我是個財迷。
猜叔經常會對我做出類似敲頭、踹腿這種長輩慣用的動作,讓我漸漸模糊了頭領和朋友之間本該分明的界限。
等到2010年初到時候,糯康和趙偉兩股勢力之間漸漸達成和解,局勢才重新穩定下來。
被罌粟之名籠罩着的金三角,還衍生了許多其他的灰色暴利產業。民族地方武裝和毒販都需要軍火和雇傭兵;大小林立的賭坊接待來自全世界的老賭棍。
這裏匯聚了各種各樣的人,有人就有生意,生意的本質是資源互換,金三角是自然資源十分豐富的地區,各個類型的採礦場,尤其是玉石行業無休止地開採;偷渡過來的伐木工人肆無忌憚砍伐樹木;農副產品走私等,不一而足。
走私農副產品裏面,有一個挺大的分支:出口野生動物,俗稱“走山貨”。
我出生在沿海小城,對野味最早的觀念停留在烤麻雀、炸知了。直到來到昆明,我第一次在燒烤攤上見到小鱷魚被齊齊整整地擺放在桌面上,背上開着很大的口子。有客人需要的時候,攤主就會拿刀切下幾塊肉,串在簽子上,擱在燒紅的鐵塊上,“滋”,生肉冒出白煙,撒上辣椒面,些許鹽,翻轉片刻。
鱷魚肉並不好吃,硬,沒味道,可這並不妨礙它成為一門生意。
金三角的世界就更大了。
幫猜叔成功走了幾次貨,生活逐漸穩定,我會在閑暇之餘跟猜叔到小孟拉的賭坊里玩幾把。
我賭運向來不好,換的籌碼輸光了,就借口溜出來,在街上隨意晃**。
華人都說小孟拉逛街有三寶:“長贏、嫩雞、吃得好”。我從賭坊出來,不想找姑娘,就沿街掃着一個個小攤,看有什麼好吃的。
逛了一大圈,發現都是些茶沙、魚飯之類的傳統小吃,我不太喜歡。
東南亞美食里,緬甸菜一直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重油、酸辣,偏油炸。雖說和泰國菜一脈相承,賣相卻差了些,多是屎黃色。這邊的奶茶倒是意外不錯,任意一家店的奶茶都比國內連鎖店好喝,可能是用料正宗的緣故。
我正走着,看到一家店名叫“江南菜”,在西郊農貿市場隔壁街,傳統的緬甸兩層民居,實木搭建,一樓的兩個房間打通當作門面,擺了七八張桌子。
竟然在小孟拉見到“江南”,我不自覺走了進去。“您,好,要甚莫?”
店裏就一個男人,黑胖方臉,不到一米七,40多歲的模樣。穿着一件白色的緊身工字背心,肚子上肉很多,撐起一個半球。走過來的時候肚子劃過桌角,像是把筷子掠過白色的豬油。中文發音很怪,一聽就知道是緬甸人。
“你是這家店的老闆?”
店主點點頭。
我原以為會碰到老鄉,這下瞬間失去交談的興趣,讓他把菜單拿給我。菜單是一張打印很簡單的A4紙,菜名用中文標註,沒有價格。
“宮保雞丁、番茄炒蛋、炒飯,就這些?江南菜?”我目光轉向老闆,菜單上都是些中國的家常菜。
“見南菜,見南菜。”老闆連連點頭,臉上笑容密佈,眼睛都快擠成一條線。他兩隻手不停揉搓,微微鞠躬低頭和我說道。
我已經對菜的味道不抱希望,有起身離開的念頭,但看到老闆略帶謙卑的模樣,還有都到飯點了,店裏也沒客人,決定照顧一下生意。
“江南菜就算了,隨便做兩三個這裏的特色菜就行。”
老闆稍稍愣了一會兒,應該是在消化這句中文的意思。他伸出一個手指比了比自己:“我們,菜,三個?”
我點頭,問:“多少錢?”
“200。”老闆伸出兩根手指。
“人民幣?”我多問了一句,這數字肯定不是緬幣。像小孟拉、大其力這些比較出名的地方,中國賭客多,做生意的也多,是會接受人民幣的。
“人民幣。”
我伸手比了個OK。
老闆見我確定,給廚房交代了一聲,朝我也比了個OK的手勢。
“你為什麼會起江南菜這個名字?”我有點好奇,當時小孟拉的店面門牌還是以緬文和英文為主,純粹中文的店名很少看到,最多是在門上貼一些中文說明。
“中國人,錢好賺的。”老闆笑着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下。
聽老闆這麼說,我心裏有些不舒服,聳了聳肩就把頭轉向別處。老闆也沒再多話,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時不時轉頭看我一眼。
菜上得很快,一盤是蟲拼(一般是炸蟬蛹、齟、水蜈蚣、蠍子、山蜥蜴),一盤是紅棗蟑螂(炸過的蟑螂放在紅棗裏面,外面塗一層蜂蜜),還有一個小的野火鍋(蝙蝠、野山雞、飛鼠之類的肉放進鍋里燉,用蔬菜包着吃)。
果然有特色,我心裏想到。
我夾了幾個蟬蛹,炸得太老,其他的就不想嘗試了,放下筷子,從兜里掏出兩張紅票子擺在桌上。
我剛要出門,老闆把我攔了下來,伸了兩根手指,“200。”
“錢我放桌子上了。”我以為老闆沒看到,轉身指着桌上的錢。
老闆搖搖頭,還是笑着看我,但讓人感覺不舒服,“200,多了。”
“多了?”我琢磨過來,“美金?”原來這傢伙是把我當中國遊客在宰。
我當即腦袋傾向一邊,歪着嘴:“你別他媽找事啊。”就邁步往外走去。
老闆伸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將我拉回來,力道很大,害我踉蹌幾步。
我脾氣來了,轉身就要把沸騰的小火鍋砸過去。
還沒等我動作,后廚立馬衝出來倆小孩,十七八的模樣,一個把凳子踹飛,落在我身旁的地上。另一個孩子手拿菜刀,刀看上去很久沒洗,上面有一層黃色的污斑。他眯着眼,眼神冷厲。
打架分很多種,有叫得大聲不敢下死手的,也有一聲不吭捅你兩刀的,我基本屬於第一種,可這倆小孩一看就是真會打架那種。
金三角當地人大多和民族武裝有關聯,見多了戰爭,和國內的混混不一樣,不會考慮打死了人會不會被判刑,勢力大於法律。
我拿起火鍋的手放了回去,咬着嘴唇,“行。”
皮夾掏出來,我數了200美金拍在桌子上。剛想把那兩張人民幣拿回來,就見到那老闆指着被踹飛的凳子,“賠錢。”
我咬了咬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從店裏出來,我越想越惱,又沒有解決辦法。先不說猜叔會不會管我這破事,我自己也沒臉開口。
揣着一肚子氣回到賭坊,正好猜叔贏了錢準備請飯。
那天不止我和猜叔,還有一個傢伙,叫猴王,是“走山貨”的。
在金三角混出頭的當地人,大部分和中國人關係不錯,為了更方便交流,他們會給自己取些外號。
猴王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緬甸人顯老,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他的臉型尖瘦,顴骨突出,像是割掉嘴的禿鷲,眼白比一般人多點,有些惡相,沒到一米六的個子,全是精肉,渾身佈滿佛經形狀的文身,就連脖子都是特殊的佛教圖案。
“猜叔中意你,他不常帶人出來玩咯。”猴王在我敬酒的時候冒出一句。
“哈?”我不知道怎麼回,趕緊把酒幹了,恭維了句,“你中文說得真好。”
“和中國人打交道,中文要好咯。”猴王邊把酒喝了,邊揮手示意我坐下。兩人就算點頭交了。
90年代初,野生動物市場規模擴大到之前的數百倍,中國商人,確切說是廣東商人,逐漸取代歐美成為最大買家。所以金三角從事“走山貨”這一行的緬甸人都在努力練習中文,說話還會刻意帶一點粵語的味道。
野生動物走私,整個東南亞已經有50年的歷史,越南排第一,下面就是緬甸。
同樣是走私,山貨比毒品小眾,危害性也沒那麼大,邊境警察查的不算嚴格,運送過程自然不算困難。雇些村民挑着扁擔,拎個買菜籃子,走幾步山路就可以送到中國。戒備較為放鬆的日子,直接放在大巴車的行李艙內也沒人管。
“今天怎麼沒把你幾個兒子帶出來?”猜叔把筷子放到一邊,和猴王喝了一杯,問道。
“鬧脾氣咯。”猴王聳了下肩膀。“兒子?”我順嘴插了一句。
猴王看我一眼,笑了出來。
猴王的兒子是他養的三隻白眉長臂猴,毛髮黑褐色,兩邊眉毛都是白色,智商不高,很好哄,陌生人給點吃的就會消除戒備。平常沒事的時候,猴王就愛帶它們出門溜達,別人遛狗,他遛猴。
“搞過一勺萬金咯?”猴王和我回碰了一杯后,夾了幾口菜,突然問我,眼神有些陰冷。
“什麼意思?”我愣了下,要喝湯的勺子停在空中。
猴王看我這模樣,斜了我一眼,眼裏的陰冷卻消失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孤——陋——寡——聞。”
還會成語?我瞥了猜叔一眼,“和猜叔學的吧?”
猴王說的“一勺萬金”是猴腦。
據說廣東有三道名菜:一個是活叫驢(桌上擺着一個火鍋和烤爐,旁邊柱子上拴着活驢,想吃哪一個部位,就用刀片一下,可以聽到驢叫個不停),一個是吱三聲(幼鼠放在盤子裏,,夾一隻蘸調料的時候吱一聲,放到烤盤上吱一聲,嘴裏嚼的時候吱一聲),還有一個是猴腦(活猴固定在桌子上,露出一個腦袋,用燒紅的鐵絲綁在猴子的腦袋上,然後用小鎚子不停敲打,半個腦殼就掉落,再用燒紅的小石子放到腦漿里,點兩滴醋去腥,過10秒,就可以用勺子挖着吃)。
活叫驢和吱三聲還是比較常見的,普通的猴腦咬咬牙也可以消費得起,畢竟猴子不稀少。
一勺萬金不一樣。
一勺萬金選用的是“蜂猴”,一種微型猴子品種,身材只比一隻手稍大,眼鏡很大很靈,屬於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國內只在雲南有存量。
蜂猴的手肘有毒腺,遇到危險會把毒液放進嘴裏咀嚼。所以在食用之前,廚師會故意用燒紅的鐵棍戳它,讓蜂猴咀嚼毒液,這樣可以讓猴腦處於活躍狀態,然後在腦袋上繞一圈熱鐵絲。因為疼痛,蜂猴會發出“嗤嗤”的悲吟聲,等兩分鐘的時間,拿刀背把腦殼敲下來,不用放佐料就可以挖着吃。
蜂猴小而珍貴,猴腦剛好夠一湯勺,所以叫一勺萬金。
“不只是猴腦。”猴王說金三角還有種類數以千計的動物售賣,除了老虎、大象等本地物種,非洲的犀牛、獵豹也經過這裏進入中國。
這些都只是“走山貨”行業的冰山一角。
猴王是緬甸克商族人,屬於克欽族的一個小分支,人數不超過2000,主要分佈在緬北的深山老林,世代以種植罌粟為生。1996年大毒梟坤沙倒台,緬甸政府迫於世界輿論壓力,銷毀大片罌粟田,轉為種植橡膠和茶葉,大批煙農被迫轉移。
猴王就是那時候跟隨父母從深山遷移到小孟拉的。
政府想要依靠經濟農作物替代罌粟的預想最終並沒有實現。因為種植技術和生產銷路等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煙農所獲得的收益也遠遠低於種植罌粟,生活完全沒有保障,有些家庭甚至連米飯都吃不上,只能去山上挖野草吃。加上煙農大多習慣抽罌粟葉子,不能自給自足以後就必須要到市場購買,日子越發艱難。
猴王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在下山途中毒癮發作,不小心踩空滾落進山崖,手腳骨折,身體卡在巨石的縫隙之間,動彈不得。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結滿厚厚的血痂,身體被禿鷲啄的到處都是孔洞,沒有一塊完整的肉。
“你們中國人是不是都會那個十大酷刑?”猴王有次叫我給他詳細說說這些刑罰的手段。
我問他要幹什麼?
猴王說,想要給別人試試,讓別人也體會下當年他父親受過的苦。
猴王父親走後沒到半個月,母親就拋下猴王跟情人逃跑。此後,猴王跟着族裏的一個老人打獵為生。沒兩年,那老人和人發生口角,被人打死。
之後的日子,猴王獨自生活。他依靠學到的打獵技術,在山裏抓捕山蜥蜴、豪豬等動物,送到集市換取大米才能養活自己。
猴王的打獵技術很高,他用一張竹子做的最簡單的弓,加上幾支箭,就可以在森林裏抓到山兔、野雞這些動物。
猴王勉強活到16歲,熬到緬甸年輕人結婚生子的普遍年齡,總算有個姑娘不計較猴王無父無母,家裏窮苦,毅然決定和他結合。
可惜就在結婚前幾天,姑娘回家遲了些,在一條主街道上被一夥青年**。當晚跳河自盡。
猴王花費兩個多月時間,終於查清楚作案是哪些人。當天傍晚,猴王拎着刀子挨個上門拜訪,把他們的子孫根一一切斷,沒有人倖免。
本來猴王必須要償命,是金三角走山貨的頭目吳奔看上了猴王的捕獵技術,將他保了下來。
從此,猴王就在“走山貨”這行紮根,負責小孟拉地區的貨源。平常的工作就是帶領獵人團隊進山,大規模組織抓捕野生動物,屬於公司主抓生產的經理。
他在內部地位頗高,行業內俗稱“二家”。
後來,猴王找寺廟的和尚算命,和尚說他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面相。行業內很多人就都知道猴王命格硬,做生意的時候會比較忌諱,無形中讓他得到不少好處,也算因禍得福。
“猜叔,這些秘密你怎麼知道的?”回去的路上,猜叔靠在椅背上,打着嗝八卦似的告訴我猴王的事情。
“呵,誰都知道那傢伙命硬。”
“那他在孟拉肯定混的可以吧?”在這些行業里,除了毒販,走山貨的傢伙狠毒是出了名的,只有伐木工人可以比。
“嗯。”猜叔眯着眼。
自從知道猴王是小孟拉混得開的傢伙之後,我開始有意和他接觸,想着和他搞好關係,讓他幫我教訓那家飯館的老闆。
有次我看到猴王在賭坊輸得沒籌碼了,硬着頭皮上去搭訕,拉他出來吃了頓夜宵。
“一箱,‘啵’。”我剛坐到位置上,就揮手喊老闆過來。‘啵’是象聲詞,指的是小緬甸,當地的啤酒牌子。
老闆把啤酒擺到桌子上,剛開了4瓶(在邊境地區,如果你說中文,你叫幾瓶酒就會立馬給你全開了,喝不完連退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大家內心的共識都是:中國人的錢容易賺)。
猴王搖頭,“齋戒,不喝咯。”
“哈?你齋戒還賭嗎?”我發出疑問。
“才想起來咯。”猴王那張凳子有些不平,起身換了新的,漫不經心地回我。
齋戒日還能忘了?我心裏吐槽。
緬甸信佛的人里,每月除了初一、十五,還有專屬於自己的齋戒日,通常選擇生日作為齋戒日,這天禁賭、禁酒,誠心的人還會進寺廟朝拜佛像。
“那行吧,今天酒就不喝了。”我只能主隨客便,轉頭叫老闆倒了兩杯熊血,對着猴王挑了下眉毛,“給你轉轉運。”
熊在金三角很常見,一般的野市(小型野生動物集市)都有販賣,不過個頭都不大,幼熊居多。除了熊膽、熊掌價格稍微高點,其他部位便宜得不行,碰到賣熊多的野市,熊肉甚至比豬肉還便宜。不過熊肉味道不好,硬邦邦,口感像放久了的QQ糖。
熊血是金三角燒烤攤子獨有的飲料,當地人喝一杯30元人民幣,中國人喝一杯200元人民幣。熊血可以激起性慾,當地又有熊血轉運的說法,中國賭客特別喜歡喝這個。
攤主會把熊關在籠子裏,用鐵鏈綁住四肢,從腹部切一個小口子,橡膠管一頭插進去,另一頭用老虎鉗夾住,等需要的時候,就鬆開老虎鉗,把血導流出來裝滿一玻璃杯。喝的時候一般是加雞蛋清,讓口感潤滑一點。
一頭熊的血很多,幾天都喝不完,為了防止傷口感染,就得用消炎藥,成本較高,大型燒烤攤子才有。
一些食客甚至會把熊的眼睛現場挖出來,放在燒烤盤上,滾兩下丟進熊血里,就着“咣咣”作響的鐵鏈聲和熊的哀號聲,一起喝了。
猴王隨意叫了幾個菜,剛要點煙,我突然想起來金三角還沒吃過鱷魚肉,就對着老闆喊了聲:“來只小鱷魚。”
說完這句話,攤主獃獃地看着我。
猴王拿着火機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也盯着我,嘴角猛地咧開,“哈哈”發出笑聲。
笑了一陣,猴王才把煙重新點上,“有趣咯。”
雖然東南亞各國都做走山貨的生意,但既然是山貨,那不同山之間貨也有不同,像鱷魚這種就屬於越南的買賣。我那句話像在日本壽司店點了個泡菜一樣滑稽。
“走山貨,最關鍵怎麼走咯。”猴王說兩國運輸渠道的選擇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主要有兩條線:
一條是老撾裝船途經越南沿河進入廣西東興。東興當地經常是一個村一個村的組織人手幫忙,年輕人運貨,老人婦女望風警戒,統一安排,按月發錢,俗稱“瞧水族”。後來發展到一些接應的村莊集資建立簡陋的停貨碼頭,碰到執勤警察人數不多的時候,甚至還會暴力對抗搶走貨車。近些年因為名聲太盛,轉移到了地形複雜的憑祥和崇左地區。
除了山貨,走私最多的就是發臭的凍鳳爪和牛肉。一些沿海地區的商人在東興開食品公司,直接用這些走私品加工再運往全國各地。如果買到的泡椒鳳爪產地來自那裏,最好不要嘗試。
另一條是緬甸、泰國的貨物從木姐、老街等地入境,經過雲南瑞麗、畹町、孟定等城鎮,通過死物走火車、活物裝貨車的方式發往廣東省。
那邊的野生動物走私分子更加兇殘,因為邊境森林警察數量嚴重不足,一個森林警察要負責幾萬顆樹木的治安範圍。而走私分子配有衛星電話和無聲衝鋒槍,遇到警察也無所顧忌。
知道自己出了洋相,我趕緊和猴王碰杯,示意跳過這個誤會。
熊血一口悶進嘴裏,燥膩腥臭,血液卡在喉嚨半天下不去,就了幾口礦泉水才勉強下肚,胃裏像是火在燒,渾身的毛孔被強制打開,忍不住全身抖了起來。
看到我不停抽擺子,凳子腳發出聲響,猴王豎起大拇指,嘴裏又發出笑聲:“勁咯,沒有人一口喝完。”
果然,我看到猴王只是抿了一口,酒桌上最蠢的就是別人喝啤,自己喝白。
靠着這個契機,我和猴王的關係由生轉熟,酒桌上的談資也豐富了起來。
“你這文身很漂亮啊?”猴王吃熱了,把身上的T恤脫了,露出密密麻麻的文身。
猴王看了我一眼,站起來,把短褲也給拉了下來,好嘛,果然是文身,全身都文了。這些文身大部分都是緬甸佛教經文,他說自己想要洗清孽障,下輩子投一戶好人家。
“你還信這個?”我問。
猴王說,這些年金三角穩定多了,之前每天都在殺人和被殺中度過。走山貨的都是獵人出生,對山林有着深深的敬畏。
他們曾經都是自給自足,把動物當作大山的饋贈,但是自從中國人對於野生動物的需求量逐年增加之後,自己被金錢所**,瘋狂捕殺山林的孩子。這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惡,死後會墮入地獄,受無盡刑罰。緬甸人對於自己做過的壞事有一種恐懼感,他們往往不期望這世能夠善免,只求來生沒有罪孽。
佛教的東西太深奧,只一會兒就覺得無趣,再說哪有燒烤不配啤酒的道理?
果然,猴王說著說著也沒忍住,揮手叫老闆拎兩箱啤酒過來。我心裏暗暗嘲諷他的戒齋日。
幾瓶啤酒下肚,猴王和我連吹三瓶,打了一個滿意的酒嗝,開始和我聊女人的話題,不停炫耀他的作戰史,逐個分析不同國家女人之間的區別,末了,還託付我給他的猴子找老婆。
猴王平時帶他的猴子兒子出門,不綁繩子,一人三猴就跟街上晃**。猴子**期到的時候,喜歡竄到姑娘身上揉捏臉、揉胸,惹出不少麻煩,猴王都用錢或者武力擺平了。後來猴王也實在嫌麻煩,就專門在人**易市場買了一些十來歲的小女孩,都是泰國、越南人,沒有緬甸本地人。猴王把這些女孩子關進家裏的籠子,陪着他的3隻猴子。
我想跳過這個話題,刻意“呵呵”笑了聲,舉杯敬猴王。
快散場的時候,猴王突然在一堆竹籤子裏挑挑揀揀,找到4個鐵簽子。
金三角的燒烤簽子大多是用竹籤,有些特殊的肉,比如麂肉,才會用鐵簽,說是鐵導熱快,能讓肉質更嫩。
“還要加菜嗎?”我看到猴王把鐵簽子一把抓在手上,以為他沒吃飽。
猴王沒說話,笑眯眯地盯着我,把鐵簽子舉了起來,簽子在燈下泛着光。
我還沒回過神來,就看到猴王的手猛然下落,速度很快,沒有任何反應時間。
瞬間,我放在桌上的手指間就立起了四把鐵簽子,尾部還在微微顫動。
要是稍微歪了一點,我手不就穿了?
我張嘴就要開罵,一個髒字還沒出來,猴王就拍着我的後背,“玩笑咯,玩笑咯。”他是喝高興了,在炫耀他捕獵的手法。
那天燒烤之後,我覺得猴王精神有問題,不想再主動找他。但沒想到,只要我一來小孟拉,他就會找我喝酒,一副大家是好兄弟的做派。我那時對他還有點畏懼,想着用什麼辦法可以甩了這個包袱。
想和一個朋友絕交的最好辦法就是找他借錢,延伸出去,就是讓朋友幫你解決一個麻煩。我心想,讓他幫我教訓“江南菜”的老闆吧,要是他不同意,我就可以順勢遠離。
有次聊天,我特意和猴王提了一嘴,沒想到他“咔哧”一聲把打火機點燃(金三角的打火機是早些年中國火石滾輪那種,不是電子的),火苗在我眼前搖搖晃晃。
“火咯?”
“哈?”這架勢是要燒人房子,我趕緊搖頭,倒沒這麼大仇。
當天,“江南菜”飯店被砸,老闆肋骨斷兩根,歇業兩個星期。
中國人做生意,講究禮尚往來,做灰色行業的更是如此,既然猴王這麼夠意思,我就想着認這個朋友,沒多久兩人的關係也算密切起來。
猴王沒什麼朋友,除了客戶就是手下,要不就是女人,圈子裏的人都不太愛和他交流,估計是怕猴王的命格。
我在金三角的工作可以形容為“貨車司機”,隔三岔五早起一趟就行,背後靠着猜叔也沒人敢欺負,原以為輕鬆愜意,直到我看到猴王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平常的捕獵任務都讓手下人解決,遇到大單子才親自帶隊進山林,沒事就愛泡賭坊,玩得累了沿街遛他的寶貝兒子。孤身一人,有錢有閑。
“這就是管理層和普通員工的區別啊。”我對着猴王抱怨。猴王扔了根煙過來。
猴王有兩個屠宰場,我去過一個,在孟包的路上,從第三個路口轉入小道。
去的那天下小雨,雨刮器“嘎吱嘎吱”響個不停,地上的道路很泥濘,坑洞裏更是充斥着黃色的泥漿,車子顛得我肚子不舒服,中途想上廁所,又不想讓大家等我,就這樣憋了一路。車子開了近40來分鐘,總算來到地方。
說是屠宰場,其實就是鐵皮蓋的單層廠房,前面有一個三四百平方米的空地,往裏走有七八個房間,當作工人的起居室和庫房,門口停了幾輛五菱的麵包車。
看到這牌子,我感覺很親切,邊揉着肚子,邊笑了出來。
“在這裏看到中國的車子不容易啊。”我樂着和猴王說道。“你們人送來,好用咯。”猴王意思是客戶送來的,質量很不錯。
他叫人把後備廂的泡麵礦泉水一箱箱搬出來,抬到廠房的庫房裏放着,都是給屠宰工人的食物。這裏的工人大概有5個,採取周工作制度,一周換一批。
我聽到猴王對國產車的評級倒是莫名開心了下,低頭瞄了一礦泉水的牌子,又樂了出來,“農夫上泉”,這肯定是猜叔的貨。
我正笑着進入。笑容瞬間在臉上凝固。
右邊空地上放着十來個鐵籠子,裏面都裝着猴子,被鐵鏈鎖着,腦袋耷拉,前肢都被打折,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頭透過血肉暴露在空中。
“滴答滴答。”血順着鐵欄杆滴在地上,匯聚成一條條細小的血管。
一個看着挺斯文的工人,雙手戴着塑膠手套,披着深藍色防水服走了出來。他左手拿着兩個白色泡沫盒,右手拿着冰袋,把兩個盒子打開放到地上,給其中一個扔進冰袋,然後打開鐵籠子的門,拉住猴子脖子上的鏈條硬拽。
猴子用後肢拚命抓着鐵門,“吱吱”叫個不停。很尖銳,聽在耳朵里有點痛。
工人使勁拖了幾下,見猴子不鬆手,把鐵門“咣當”一下合上,猴子吃痛放開。
他把猴子拖到地上的自製鍘刀上,一腳踩在背部,固定位置,再用左手拉着鐵鏈,把腦袋卡在鍘刀底部的凸起,右手握住刀把,切下去。
“咔”,脖子像是搖晃了一陣的可樂,打開瓶蓋后血液瞬間噴射出來,濺起很遠。猴子的腦袋則像溜溜球,被鐵鏈拉了起來,斜跳到半空,猛然掙脫了鐵鏈,精準地落到事先準備好的泡沫盒裏。
“他做這個十年,很精準咯。”猴王看着面前的這一幕,臉上很平靜。
猴王說的是腦袋準確落在冰盒的技巧,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句:“這是經驗吧?”
猴王轉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轉了回去,語氣很輕,“是經驗咯。”
說話間,工人把手上粘着的血往褲子上擦了擦,接着彎腰拿起還在抽搐的猴身,丟進另一個盒子。接着把另一個鐵籠子打開。
除了被抓的猴子,其他猴子並沒有發出聲響,只是趴着,把折斷的前肢放在嘴邊,直直地盯着人類。
我不自覺把腦袋轉向左側,是一面整齊挺立的高牆,用無數空鐵籠蓋的牆,分為三列,一層鋪一層,足足五層,裏面空空****。陽光打在結着厚厚血痂的鐵欄杆上,泛起烏黑的色彩。
猴王正在和工人清點這批猴腦的數量,我心裏發慌,去庫房逛了起來。
兩排鐵質的晾衣架,上面掛滿了各種肉乾,我分辨不出是什麼動物,地上有許多大號鐵桶,都是拳頭粗的蟒蛇。用一塊透明的塑料布密封,上面扎幾個孔透氣。
幾條一米長的蜥蜴被挖去內臟,蜷成一團丟在紙箱裏,其他器官就分裝在小膠袋裡。
我看到一頭小麂子被繩子綁住,蹲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很像小孩子找你要糖時的眼神。
“烤這個吃咯?”猴王忙完了過來,看我盯着那小麂子在看,就問了句。
猴王拉我到空地上,擺了小方桌和凳子,叫人把這裏清理下,再拿燒烤工具出來,準備現殺現吃。
“現在什麼最好賣啊?”我邊看着面前工人正拿着水桶、毛刷沖洗地上堆積的血跡,邊問猴王。
“山龍咯。”
“山龍”就是穿山甲,應該算是這行長盛不衰的一種貨物。他說近20年內,金三角出貨量最大的野生動物一直是穿山甲,中國一年保守消費30萬隻以上,龐大的消費能力,將原本數量眾多的穿山甲吃成瀕危物種。
雖然中醫有說法,穿山甲片有治療風濕、幫助產婦通乳等作用,但真正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傳說穿山甲有壯陽功效。
國內的野生穿山甲太少,人工養殖的技術又不成熟,這就造成緬甸穿山甲力壓蟒蛇,成為出貨量第一的山貨。
邊境地區的人都知道抓穿山甲能致富。剝了甲片的野生穿山甲,在小孟拉的價格大概為80-100元每公斤,進入雲南以後是600-800元,到廣東的價格普遍維持在1500元以上,端上餐桌的價格通常會達到3000元。
為什麼走山貨屢禁不止?無非是利潤過於巨大。
我問猴王,這麼多猴子都是怎麼抓的。他說不方便告訴我,我一想也對,畢竟吃飯的傢伙,就換了個問題。
“猴子的手怎麼都是斷的?”
猴王說,這是因為野猴子很不聽話,雖然抓住之後會用鐵鏈綁着,但它們的力氣太大,經常會衝到人背後抓撓,把前肢打斷比較安全。
一般進山是四五個獵人,每人會拿好幾根鐵鏈,把猴子拖在身後,“吱吱”叫個不停,有猴子痛得走不動路,獵人會過去踹幾腳,讓它聽話。
原先猴王抓這些猴子是不會讓它們受傷的,因為客戶要求整隻完好地運送出去。
但是近幾年國內一些人想把猴腦做成產業,之前的方式就行不通,一方面是活物運輸比較困難,邊境很容易查到,成本始終下不來;另一方面是生吃活猴腦的做法不容易被大眾接受。
有頭腦靈活的商人就想到一個辦法,把猴頭、猴身分別剁掉放進冷凍箱裏,既方便運輸,燒菜的時看着也不那麼血腥。
解決了這些問題,銷量果然年年上升。
我問猴王:“那猴子的身體就沒人要了嗎?”
得到的是沉默的回應。
“猴可憐咯。”猴王說著,面前剛好有一隻山蛄爬過,他抬起就是一腳。
猴王和所有緬甸人一樣,對中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仇視心理,其中並不包括我。
一方面我是猜叔的人,做的也是相關行業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覺得他是把我當作“黑戶”看待的。
有一類華人,八九十年代被徵兵小廣告欺騙,從國內偷渡到金三角,加入這裏的民族武裝,後來再也沒有回去。因為緬甸的局勢複雜,勢力更迭很快,所以很多人一直落戶不了緬甸籍,但也無法回到中國。這種兩國都不接納的華人就是“黑戶”。
緬甸的“黑戶”不少,大概有4000人,很多都是老實本分的種植戶,卻沒有財產權,甚至沒有生命權,所以緬甸姑娘都不願嫁給“黑戶”。他們只能努力存錢,去娶緬北深山裏的寡婦、殘疾人或者花2000塊人民幣買一個年輕姑娘。可直到現在,雲南、四川、貴州這些省份還有關於金三角徵兵的渠道,每年都有一批批的青年奔赴這裏,做着發財的美夢。
6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好在賭坊“壓水(壓水是緬甸一種玩法,有時自己賭運不好,可以壓注賭運好的人,抽三成收益。)”,突然凳子被人踹了一腳。回頭一看,猴王揮手讓我跟他出去,我示意他等下,馬上就停。
“你沒來的時候,我還贏着呢。”猴王一來,我就連輸了兩把,只能跟他出去。經過門口的時候,我把手上剩的碼子丟給侍應,“別給我弄丟了啊。”
猴王看我這副模樣,食指彎曲着動個不停,表示“摳”的意思。
“那不是錢啊?”我心裏罵道,你這動作還是從我這裏學去的。
因為是雨季,出門之後我就把衛衣的帽子給戴上,在路過水果攤時,我讓猴王等下,
攤主要了兩杯芒果汁,加了些冰塊,遞給猴王一杯,“這沒到吃飯的點,找我幹嘛啊?”
猴王接過果汁,喝了兩口,邊走邊和我說道:“打槍咯。”
打槍就是陪獵,陪人進山捕獵。小孟拉自從轉型成旅遊城市之後,靠着賭博帶來的龐大客流量,漸漸衍生了周邊配套的娛樂設施,陪獵就是其中一個比較特色的服務。也許是男人對槍天生有種狂熱,這個業務一經推出立即受到中國遊客的廣泛好評,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
猴王也乘着這股東風,建了個皮包旅行社,沒有辦公地點,靠着賭坊、酒店的侍應口頭招攬顧客,給提成的方式,每個月能給他帶來七八萬人民幣的收入。
“沒興趣。”我聽了猴王的話,轉身就要走。
槍在金三角屬於日常用品,我房間裏還有兩把猜叔給的“五四”,剛來的時候就喜歡打可樂瓶玩,後來玩久了也沒啥意思。
最主要的是,我知道猴王陪獵的價格,一個人一次5000人民幣,我不上那個當。
“請咯。”還沒走出一步,我就聽到猴王的聲音。聽到免費,我立即又把身子轉了過來。
打獵地點是北郊,那裏山多人少,交通工具是一輛白色的豐田埃爾法,這是我建議猴王買的。我跟他說中國人很看場面,其他人都是些麵包車,你一輛保姆車,中國人不得全來你這裏啊。
猴王一聽有道理,就找人搞了輛二手的,幾萬塊的價格,果然生意很快就變好一些,這次請我玩也算是回禮。
拉開車門,裏面有兩個國內來的遊客,一男一女。男的一頭捲髮,有點桀驁不馴,女的白白凈凈,穿着緊身阿迪運動服,身材很好,都是20出頭的年紀。
我沒打招呼,自顧自坐在靠窗戶的位置。很快聽到男孩說話,語氣不太友好,“我們等你半小時了。”
我愣了一下,那男孩看我的眼裏有點怨氣,我只得聳了下肩,“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們在等我。”
男孩擺了下手,“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
男孩把屁股挪了下,邊動邊問:“你哪的人啊?”
“中國人。”
“我不知道你中國人啊?我問你哪個省的?”
“噢,雲南的。”雖然我不太喜歡那語氣,但我見到國內的年輕人還是挺親切的,又應了聲。
“聽口音不太像啊。”男孩皺眉回了句,“你也是過來這邊玩的嗎?”
我耐着性子,“不是,我過來這邊打工的。”
“打工也有錢來玩這個?”男孩聽到我是打工的,語氣帶着很明顯的懷疑,“你是做什麼的啊?”
我突然覺得有點好笑,想逗個悶子,“我啊?在賭坊里幫人放碼,從小就沒摸過槍,就省了好幾個月的錢過來玩玩。”
“我就說嘛。這地方這麼爛,打工能有什麼錢。”男孩轉頭對旁邊的姑娘笑道,語氣頗為不屑。
這話一出來,我就知道猴王要不高興了。果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猴王,把後視鏡往他那邊掰了掰,裏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孩的表情。
男孩可能社會經驗太少,當面吐槽別人的家鄉,在哪裏都是個忌諱,更別提金三角了。雖然這裏很窮,但大部分人都熱愛這片土地。
“不好意思,他是我男朋友,說話有點直。”女孩握着男孩的手,給了我一個抱歉的表情,“我叫張馨,弓長張,香氣很濃的那個馨。”
“張馨,很高興認識你啊。”我笑着對她說道。
攀談中,我知道這兩人來自蘇州同一所大學,趁着剛放暑假就過來這邊旅遊。張馨和男孩談戀愛已經兩年多,打算一畢業就結婚。本來兩人是要想去泰國,但男孩聽說這邊一些活動很刺激,非要過來這裏,張馨拗不過,只能聽他的話。
“早上我們就在這裏吧?”男孩拉着張馨往車窗外看去,指着專為中國遊客建立的賭石街叫嚷道,“那老闆騙了我五萬。”
五萬塊,這傢伙有錢啊。我餘光掃了一眼面前的猴王,發現他轉頭看了男孩一眼。
我心裏嘆了口氣,要不是男孩找了個女朋友挺討人喜歡,我真懶得管他,連不露富都不知道。
“你們的大學生活一定很有趣吧?”我趕緊把他的話頭給停住。
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車程里,我都在想辦法堵住男孩那張嘴。但堵得住嘴,攔不住手。
下車之後,猴王就給每人發了一把單管獵槍,槍管上特意裝了遠視鏡,方便瞄準。
“誒,這玩意兒是夜視的嗎?”男孩拿到槍以後,馬上舉起來,眼睛看着遠視鏡,把槍口對準猴王,嘴裏不停嚷着。
在金三角,只能把槍口對着敵人,這是所有行業的共識。我也沒想到這傢伙這麼蠢,在猴王剛想把槍舉起來的時候,就衝過去握住他的槍身,邊把槍口往上提,邊奪了過來。
“你他媽幹嘛呢?”男孩朝我罵道。
我沒心情和他解釋,把槍放進車裏,拿了兩瓶水,走過去遞給猴王一瓶。
“他不知道規矩,不是故意的。”
猴王接過水,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徑直走了過去,目光直視了幾秒,才把槍還給捲髮男孩。
“金三角,槍口不對人咯,OK?”猴王說。
男孩不敢和猴王頂,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你看着點你男朋友。”我對男孩不抱希望,只能囑咐張馨。
“對不起。”張馨噘着嘴,不停向我道歉。
這姑娘人不錯,只是眼光有些差,我心裏想道。
陪獵的隊伍站位有講究,猴王走在首位,排除一些危險,司機走在最後,負責照顧眾人。
因為是雨季,道路非常泥濘,一步一個坑,不好走。
進山林的時間剛好是6點,天空將要起黑,野山雞特別喜歡在這個時候外出。
我才準備大顯身手,就聽到“啊”的一聲,女孩一腳踩在青苔上滑倒了,膝蓋磨破了一大片。
“你他媽會不會帶隊啊?”男孩第一時間沒有去扶女孩,反而用手指着猴王罵道。
這次我想制止都來不及,猴王拿起槍托,朝着男孩的臉上砸去,男孩倒地以後狂流鼻血,躺在地上不斷哀號,我看出男孩的鼻骨有點錯位。
過了一會兒,猴王讓司機扶着兩人回去。猴王問我還去不去打槍,我看了這對情侶,覺得不太放心,就對猴王搖頭。
我們到賓館以後,男孩一個勁地嚷着要報警,我只能告訴他們猴王是什麼人,勸說他們離開小孟拉。
男孩一開始不信,罵我是緬甸人的姦細,我就叫他出門打聽下。
男孩下樓以後,不知道問過誰,回到房間就開始收拾衣服,帶着女朋友,中飯沒吃便離開了小孟拉。
這是金三角中國遊客的一個小小縮影。這男孩很幸運,因為我見過很多中國遊客過來這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再沒能回去。
我第一次打獵的經歷就是這樣,讓人無語。
我常想:如果我生活在一本正直的書里,猴王的結局應該是死於仇殺或者牢底坐穿。
那次在猴王的屠宰場,他告訴我,自己曾經差點死掉。不過差點殺死他的不是人,是大山。
猴王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猴子。他說自己小時候在山林里迷了路,繞了兩天都沒繞出來,最後是跟着3隻猴子才出來的。他覺得這是佛的指引,從此對猴子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我雖然不信這個理由,但他對那3隻猴子好倒是真的,基本上當作親人在照顧,經常讓我陪他去攤子給猴子挑衣服。有次我們兩個在外面宵夜,猴王突然說自己忘了給猴子餵食,就跑了回去。
“那你還這麼做?”我當時指着面前幾個工人,他們正給裝滿猴腦的冰盒一圈圈繞上密封膠帶。
猴王沒看我,吐出了兩個字:“錢咯。”
後來,直到我離開金三角,猴王還是這行業的二家,有錢有閑,孤身一人。可誰都知道,3隻猴子不可能陪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