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條狗”

第4章 “條狗”

我曾經在達邦的一家小賭坊里,看見個叫程紅兵的賭徒。他把帶過來的10萬元輸光后,想去偷櫃枱上的籌碼,結果被老闆狠狠揍了一頓,丟到門外。

當時緬甸正值雨季,程紅兵渾身淤青躺在泥水裏。我看他長得順眼,又有些可憐,就把他扶起來,帶去旁邊的緬味餐廳吃了頓抓飯。

飯桌上,程紅兵一邊仰頭讓鼻血倒流,一邊問我:“老弟啊,你說我怎麼地才能翻本?”

我瞥了這傢伙一眼,告訴他只要還在賭桌上,總有翻本的時候。

程紅兵沖我豎了個大拇哥,點點頭說很有哲理,接着又問我:老弟,那我沒錢上桌了咋辦?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接話:沒錢就去掙嘛。

“老弟,看你混得不錯,知道啥不要本錢,來錢還快的門路不?”程紅兵把手裏最後的抓飯吃完,眼睛盯着我問道。

我上下打量程紅兵,回答他:做鴨子。

程紅兵立馬搖頭,說自己祖上八輩都是正經人家,不做這個。

我轉頭想了想:那就只能去當“條狗”(情報販子),這行不用本錢。

金三角的條狗分為很多等級。混得好的,就是給各種大勢力打聽消息,往往一個消息可以賣六位數的價格。

混得差的條狗,只能蹲守在各種交易市場門前,負責給不熟悉金三角情況的各國商人帶路,講講具體的市場行情、現在商品均價、哪幾家店信用度高等等常識性問題。

底層情報販子也被中國商人戲稱為導購。

沒在送貨的日子裏,金三角的生活會非常無聊。我閑不住,就經常給自己找些樂子,其中最常玩的遊戲就是假裝中國遊客。

顧名思義,就是把自己設定為剛來金三角旅遊的中國遊客。

我平時跟着猜叔,接觸的都是各種勢力的頭目,很難接觸到真實的金三角底層,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更加深入了解這片土地。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消遣。

2009年6月的一天,猜叔叫手下去小孟拉買些食材回來,晚上大家做燒烤,我在房間待得無聊,就自告奮勇接下了這個任務。

我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來到小孟拉一個野生動物市場,我已經吃過很多回野味,也了解這裏面的門道。

為了試試中國遊客在緬甸會不會被宰,我假裝初來乍到,在一個個攤位前認真詢問價格。

不出所料,我口中標準的普通話和四處打量的眼神,讓每個攤主對我的價格上調了一半以上。

我的表現很快就吸引到守候在附近的“條狗”,陸續有三四人過來搭訕,說想要給我介紹珍稀野味。

我見這幾個緬甸人的中文水平都不太行,說的話很多我聽不懂,就揮揮手沒有繼續溝通。直到有個二十七八歲,一米七左右身高,寸頭瓜子臉的年輕人過來,我後來叫他安全。

安全的皮膚很白,這在緬甸人中並不常見,他腳上踩着藍色的人字拖,下半身套着花花綠綠的沙灘褲,上身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

很多攤子都自帶風扇,而安全身材消瘦,衣服被風扇一吹就鼓脹起來。

安全說他對這一片很熟悉,如果要買什麼東西,或者是想要做什麼生意,都可以找他。

我見安全長得比一般緬甸人白嫩,說話有點結巴也挺有趣,就花了20塊人民幣諮詢費,說自己第一次來金三角玩,想要買點東西帶回去,問他有什麼推薦。

安全皺了下眉毛,頭朝我的方向微微傾斜,說這些野味都很重,不方便攜帶,還不如弄點白粉,裝進行李箱就可以帶回中國,還說自己可以搞到價格最低的粉磚。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告訴他,白粉更不方便。

安全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頭,接著說自己和很多家採礦場都有合作,可以搞到水頭很不錯的裸玉,價格也不貴,問我要不要?

我搖頭,說身上帶的錢不多,只是想要買一些食物回去。

安全上下看了我一番,然後瞪大眼睛問:“中,中國人也會沒錢的嗎?”

“中國也有窮人啊。”我也瞪大眼睛回答。

安全可能是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連連點頭,然後挑着眉毛,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我不好意思否定,只能說自己有。

聽我說有,安全領着我到一家比較偏僻的攤子面前,指着一個蛇環(七八個小蛇的蛇頭風乾處理后,圍成一圈,用紅繩綁住),說把這個送給女朋友,女朋友馬上就會變成妻子。

我之前見過金三角的這種傳統工藝品,但沒想到它還有這用處,就小聲問安全:“是不是女朋友戴上這個,就會像下蠱一樣中了我的邪?”

安全開始沒聽懂,我重複一遍后,他才搖頭和我說,他的意思是蛇環很漂亮,女孩子都喜歡戴在脖子上做裝飾,這樣我們的感情就會得到很好的發展。

我當時感情經歷不多,竟然認為安全說的有道理。我付了200塊人民幣給攤主,把蛇環買了下來,心想以後還能送給女朋友。

安全見我掏錢,臉上樂出褶子,一個勁兒勸我再買點其他東西。就這樣,在安全的慫恿下,我本來只需要帶些食材,結果買了一大堆沒用的禮品回去。

因為安全中文好,給我的感覺不錯,通常只要我去小孟拉買東西,總會叫上安全,給他20塊人民幣,讓他陪我逛上半天的街。一來二去,我們也算成為朋友了。

安全的身世沒什麼特別。他很小的時候父母相繼離世,13歲就一個人四處流浪,先是在一個深山裏的販毒組織當童兵,後來發現械鬥越來越多,同伴越來越少,他心裏害怕就果斷逃離,來到小孟拉。

我問過他,當童兵的感覺是什麼?

安全想了很久,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每天跑步打槍,空閑時大家打賭吸粉,日子很單調,但是白米飯管飽。

“大家都在吃粉,你怎麼不吸啊?”我問安全。

安全揉着腦袋,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主要是沒錢,要是有錢他也吸。

因為沒手藝也不想吃苦,安全就守在街頭巷尾和野生動物市場門口,給中國遊客提供信息,賺個幾十塊,再拿些攤主的提成,湊個吃飯錢。安全和大部分緬甸普通人一樣,沒什麼上進心,也沒做生意的天賦,能混一天是一天,因此快30歲還是底層情報販子。

我覺得安全人有點蠢,就常請他吃飯。

有次我和安全吃夜宵,正好隔壁桌是常哥,我就叫常哥過來和我們拼一桌。

常哥是內蒙古人,30多歲,膀大腰圓,原先是貨車司機,跑雲南邊境線路。

早年間,邊境線上跑車的司機需要拉幫結派,才能生存下來。因為利益糾紛,常哥和其他司機有了矛盾,有人往他的車上塞了兩包白面,在過一個小口子臨檢時被發現。常哥覺得解釋不清楚,害怕坐牢,就駕車撞開路禁,狂奔百公里,一路逃往金三角。到了金三角,常哥從採礦工人做起,慢慢積累本錢,和當地人合夥開了賭坊,在緬甸娶妻生子,日子過得不錯。

常哥的這段傳奇經歷逢人就說,我在飯桌上不知道聽了多少回。

有次我沒忍住,問他:“常哥,我記得邊警都拿着槍,你怎麼逃啊?”

常哥瞪了我一眼,沒有接我的話。

常哥比較健談,大家先聊了一些熱場的話題,然後常哥話鋒一轉,聲音稍稍降低一點,問我知不知道最近發生的一件事?

我搖頭,問他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常哥說,一個星期前,有三個中國貴州的商人來到金三角,想在這邊開賭坊,相關的手續、關係都已經打點到位,就差選個賭坊的具體位置。

這三人挑了個緬甸的條狗作為嚮導,帶他們去可以新建賭坊的空地上進行實地考察,諮詢費是每天200元人民幣。

那緬甸人連續帶這三人看了幾天,結果他們發現另一個條狗收費便宜,每天只150。這三人應該是苦出身的生意人,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加上幾天來都沒有讓他們滿意的地方,果斷換了嚮導。

常哥說話時,安全兩手各拿一支筷子,不停敲擊陶瓷碗。我嫌聲音難聽,就問他幹嘛要一直這麼敲着?

安全停下手上的動作,說自己聽人講,中國人經常會在飯桌上說書,常哥說書說得很好聽,他這是在給常哥配樂。

我有點無語,叫安全別敲了,還告訴他,“你這動作在我們中國,是很沒有禮貌的動作,而且敲碗都是乞丐才會做的事。”

安全看我一眼,不情願地放下筷子,轉頭對常哥說:“這件事,我,我知道,那三個中國人,後來就死了的。”

常哥左半邊嘴咧着,右半邊眉毛耷拉下來,一幅看傻子的模樣,看了眼安全,然後才緩緩點頭。

這三人是被兩個緬甸嚮導合夥殺害的。原因是200塊一天的條狗認為這三人欺騙了他,就把情況告訴150一天的條狗。150一天的條狗認為這三人欺騙了自己的緬甸同胞,同時還欺騙了自己。

兩個緬甸人湊到一起,越說越生氣,最後聯合將這三人殺害,用柴刀砍下他們的腦袋,還搶走了身上的全部錢財。

常哥說到這裏,把酒一飲而盡,酒杯重重摔在桌上,對我說:“這些緬甸人全他媽的和狼一樣,你要有機會趕緊回國去算了。”

還沒等我說什麼,安全就搶先對常哥說道,語氣很認真,你說緬甸人像狼是不對的。

常哥問安全,那像什麼?安全說,像豺狗啊。

我問安全,為什麼?

安全說,狼只有很餓的時候才會吃屍體啊,而豺狗天生就喜歡吃死人的。

我和常哥對視一眼,又迅速分開,半晌都沒言語。

我們都沒想到,看着沒什麼文化的安全,能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

安全見沒人理他,就盯着我看了會兒,張嘴笑道,語氣頗為自豪:我們緬甸人,都知道自己是豺狗的。

安全有兩個女朋友,都是妓女。

我見過她們,臉上打的粉很重,身材黑瘦,頭髮一長一短,染成藍綠色,標準的緬甸妓女模樣。這兩人不僅知曉對方的存在,還同居在一起,白天經常是兩人陪安全待在房間,輪流給安全做飯吃,晚上就各自出門接客。生活的節奏單一重複。

有一次,我和安全在賭坊里玩得久了,商量出來宵夜,正好趕上安全兩個女朋友收工回家。安全小聲問我,今天能不能讓她們過來也吃一點,還說自己沒錢,平時很少帶她們在外面吃東西。我看安全說得可憐,就讓店家稍等下,等安全的女朋友們過來再點菜。

大概過了20分鐘,我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安全的兩個女朋友才到,典型的緬甸妓女風格,沒禮貌,對不是客人的中國人帶有細微可見的恨意。

兩人坐下后沒和我打招呼,直接就圍坐在安全身邊,開始嘰嘰喳喳地用緬甸語說著話。他們拿着菜單,點了很多菜,催促着店家趕緊上菜,根本沒問過我想吃什麼。然後三人又互相聊了十來分鐘,安全才想起來我的緬語水平很差,提議大家用中文交流。

如果是剛來金三角,我做東卻得到這樣的待遇,一定會生氣。但是待久了,我知道這其實是金三角緬甸百姓的普遍性格,他們大多沒受過教育,所處的環境又是如此混亂,通常只會考慮自己,很少為其他人着想。

我臨走前去櫃枱結賬,安全特意跟出來,從背後偷偷拉我的衣服,問我能不能和他的女朋友們說這頓飯是他付的錢?

我沒回答,只是看着安全。

此時,安全又湊近了點,聲音很輕,像是幹了什麼壞事。他悄悄和我說,之前自己吹牛,說這頓飯是存了好久的錢請女朋友吃的,讓我不要揭穿他。

我很無語,只能朝他點頭。安全一看我答應他,立馬拍我的肩膀,笑着說中國人就是大方。

散場的時候,我和安全他們揮手道別,兩個女的沖我白眼,嘴角頗為不屑,大概把我當成了蹭飯的傢伙,安全則用口型和我道了個歉。

我能理解安全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兩個女朋友辛苦賺來的錢很大一部分都用在安全身上。每當安全吵着說要買什麼電子產品,或者是想要新款的衣服時,兩個女人就會各出一半的錢來滿足安全的要求。

我問安全,為什麼他從來不單獨找其中一個女朋友要東西。安全眼睛斜着看我,說,“做人要公平。”

金三角的婚姻狀態是多元化的。一夫一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多妻多夫的情況普遍存在。但像安全這樣長得一般,沒錢沒權,女朋友還能彼此認可,甚至相處融洽的情況就比較少見。我問安全這是怎麼做到的?

安全平時說話有點結巴,但是講到女性時,就會挑着眉毛,語調很快地和我吹噓他對女孩子的經驗。說著說著,就讓我給他幾十塊錢的學費,他會把這麼多年對女孩子的經驗全部都傳授給我。我看安全比我大了快10歲,混成這樣還能同時擁有兩個女朋友,居然信了他的話。

安全挺守信用,我交了錢以後,他經常會找機會傳授我追女孩的技巧。其實大部分都是他的自娛自樂,比如什麼說緬甸黃色笑話逗女孩子,用草地上拔的幾根野草編頭環之類的,我後來對過來玩的中國姑娘試過幾次,根本沒用。

我感覺自己被騙了,就罵安全,說他的技巧完全派不上用場,叫他退錢。

安全見我罵他也不生氣,反而把他的花褲衩口袋外翻,聳着肩膀說,他沒錢。

但其實有一次例外。

我記得那天太陽很大,我跟安全還有他的兩個女朋友上街閑逛。

安全領着兩個女朋友,路過一個小花田時,他毫無徵兆地甩開兩個女人的手,小跑到花田裏摘了一大把的鮮花,然後一分為二,仔細數成相同的數量,同時遞給他兩個女朋友。

兩個女人的皮膚都比較黑,笑起來牙齒特別白,一左一右摟着安全,嘴裏不斷說著緬甸語的情話。說得久了,一個女人把頭靠在安全的肩上,另一個則拿牙齒咬了口安全的手臂,痛得安全原地跳起來,三人頓時大笑。

我當時離安全他們不遠,眼裏看到的這幅畫面,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

回國后,我偶爾在街上看到剛開業的店面,門口有兩排花籃時,會趁店家不注意,偷摸着撿些花籃里的花,拿回家晒成花干。

安全其實原名並不叫安全,是因為要討好一個賭客,自己給改的名字。

那個賭客是個台灣女人,我不知道叫什麼,大概40歲上下,看起來貴氣,帶了塊水頭很好的觀音吊墜,手上還有串金鑲玉的轉運珠。她連續3個月都待在小孟拉的紅棉賭坊,很少出門。

台灣女人通常待在大廳玩百家樂,出手闊綽,一把牌最高上過10萬。

她對錢不是很看重,贏錢時就隨手抓一把籌碼,放在賭桌上,讓圍在她身邊的人隨便拿。有時送的籌碼多了,還會引起紛爭,我見過兩次有賭客因為搶錢大打出手。

紅棉賭坊是小孟拉最早的幾家賭坊,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各行的關係都很硬。因為台灣女人高調的行事風格,有些輸紅眼的中國賭徒和緬甸人都盯上過台灣女人,想要綁了她敲點錢出來,但是都被紅棉賭坊出面給警告了。安全就是在那時候見到的台灣女人。

安全愛賭,但是他水平和運氣都不行,通常是辛苦存了10天的錢,兩把牌就輸回去。這時如果我在,他就會湊到我跟前,讓我給點籌碼。我開始還心軟,會丟給他一兩個,後來直接不理會,因為這傢伙從來不會想着還我。

自從我不給他籌碼,安全在賭坊里遇見我,就再沒有打過招呼。而且,每次路過我身邊,都用肩膀撞我一下,見我目光看向他,他就趕緊走開。

安全沒錢上台,但又想賭,就只能做“碼子”。

“碼子”和侍應生乾的活是一樣的,但是賭坊並不會發工資。“碼子”是荷官帶的人,一次只能待在一個賭枱,全靠自己在賭客那蹭小費,最後還要交一部分給荷官。

那段時間,台灣女人在哪個賭枱,安全也跟到同一個賭枱。他站在台灣女人旁邊,端着果盤和茶水。只要台灣女人張嘴,安全就趕緊用牙籤戳着水果送進她嘴裏,台灣女人伸手,安全就邊用嘴吹着茶水,邊雙手捧着遞過去給她。

靠這樣殷勤的招待,安全和台灣女人漸漸熟絡起來。我經常會在賭枱上,看到台灣女人和安全兩個人在不停說笑。

後來發生什麼我不太清楚,大概兩個多星期以後,安全難得請我喝了杯奶茶,還沒等我喝下第一口,他就很興奮地和我宣佈,自己被台灣女人包養了。

我覺得那個台灣女人非常缺愛,眼神也不好,不然為什麼會看上安全這種人。

被包養后的安全說話文明許多。他平常和我出去吃飯,多是“干你娘,快他媽上菜”這些中國髒話,現在問話都是“您好,請問菜還需要多久上來?”

我問安全:“被包養的感覺怎麼樣?”

安全樂着說很不錯,這就是他以前夢寐以求的生活。我又問他:“那你之前兩個女朋友呢?”

安全邊開啤酒,邊說已經分開了。他告訴我,開始那兩個女的死活都不同意分手,說可以接受四個人,然後他就去問台灣女人行不行,結果被大罵了一頓,說不解決這件事就讓安全滾蛋。

安全立馬回家把兩個女朋友狠狠打了一頓,趕出了房間。

我覺得安全不道德,皺眉問他:“你那兩個女朋友對你還是很好的,這麼做不太好吧?”

安全喝了一大口啤酒,撇着嘴角說我年紀小,不懂事。他說,那兩個女的都是妓女,而且自己還是得經常出來掙錢,哪像現在,每天就陪着賭博,上床,還有錢拿。

金三角的緬甸人大多懶惰、薄情、習慣不勞而獲,安全並不是例外。

有錢以後,安全也回請了我兩頓飯。

一次在飯桌上閑聊,他說台灣女人信的是台灣一個宗教,問我有沒有聽過。我搖頭。

那是個很小眾的教派,只接受有錢人,教義是號召每個教眾散財,擁抱平凡,平常穿着要樸素,不能化妝戴首飾。他們還經常會在全球各地免費巡迴展覽,多是展出宗教內成員寫的書法作品,順便宣揚自己的教義,吸納新成員。

我和安全說,怎麼聽着這麼像邪教?安全問我,邪教是什麼?

金三角只信佛教,其他的教在這裏沒有生存土壤,所以安全不理解邪教的概念。

我說:“比如在金三角,除了佛教,還有人信的其他教派就是邪教。”

安全聽了以後,想了一會兒,問我:“可是佛說信仰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怎麼和安全解釋,只能換個方式問他:“那女的一看就是穿得有錢,不太符合你說的那個教義。”

安全想了一下,告訴我台灣女人和他說過,她是因為中年喪子才選擇入教,時間不長,受不了整天很樸素的穿着,但在台灣她又不能違背教義,就輾轉來到金三角,想要充分感受金錢帶來的快感,害怕自己以後就很難再有這種體驗。

我笑着說還不錯啊,那女的信這宗教,感覺挺溫柔的,不像是會養鴨子的。因為我知道,喜歡包養異性的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大多是同一個群體,產生變態的概率會無限制增加。但台灣女人看上去還算斯文,安全算是走運了。

我話還沒說完,安全就把杯子甩在桌上,震得很響,然後拿手指着我的臉,大聲地說,“你不要這麼詆毀她。”

還沒等我說話,安全就率先起身,沒有結賬就離開了。

過了個把星期,安全專程來和我道了歉,說之前他衝動了,要回請我一次。

這次我明顯感覺到安全在飯桌上的做派不大一樣。原先安全的話不太多,更多時候是聽我或者其他人講話,頻頻點頭表示附和,現在就變成我講一句話,安全就會插上一嘴,三句不離台灣女人。

我笑着對安全說,你這麼顯擺沒意義的,那女的是台灣人,最後肯定是要回去的,你到時候又不能跟着她回台灣。

安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罵我不會說什麼好話,又起身離開。

結果還是沒有付賬。

我記得那天,自己看着安全的背影,心裏想的是,這傢伙是故意不付錢吧。

後來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沒有再見過安全,等到再次見面的時候,是安全主動找的我。他告訴我之前的猜測是錯誤的,自己已經確定要去台灣生活了。

我問他,“台灣女人答應帶你走了?”

安全衝著我直點頭,臉上的笑沒停止過。

我猶豫了一下,想着還是得提醒下安全,就又問他,那個宗教一聽就不太靠譜,這女人對你也太好了吧,還想着把你帶回台灣,你要不要再認真考慮下。

安全聽了很生氣,他罵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可以離開這裏,而我只能永遠待在金三角等死。

然後他就立馬轉身離開,剛走出幾步,又轉頭問我:“你懂什麼,外,外面再差還能比這裏差嗎?”

和喜歡來金三角做生意外國人不同,很多本地人通常是有機會就想要逃離,不管是台灣或者是別的地方,對安全來說,其實都是天堂。

安全離開金三角的那天,只有我一個人陪他。我們買了幾瓶小緬甸,蹲坐在街口,兩人先幹了一瓶。喝完酒的安全,臉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他邊笑邊告訴我,自己要去過好生活了,要去早上沒有槍聲,晚上沒有死人的地方生活了。

我問他:“你知道台灣在哪裏嗎?”

安全搖頭說不知道,但是他專門去找人問過,說那地方很漂亮,有大海,有高樓,有很好吃的東西,有特別漂亮的姑娘。

安全把手上的一個空酒瓶,往街道中間砸過去,發出“砰”的聲響,嚇壞了一個過路的遊客,那人用國罵罵了幾句,但是沒有上前來討說法。

我看安全這個動作,覺得這傢伙小人得志,嘲笑他:“喲,要去台灣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平常也沒見你這麼大膽啊?”

安全轉頭,沒回答我的話,反而嘿嘿笑着問我,你見過大海嗎?

我把手裏的啤酒喝完,告訴安全,我小時候經常能看見海。安全可能沒想到我竟然見過大海,剛想開口的話又吞了回去。

隔了一會兒,他又大聲和我說,他馬上就要去台灣了,別說大海,其他全部東西都會見到的。

見我只顧着喝酒,沒理他,他就拿酒瓶子碰了一下我的手臂,又問我,那大海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了一下,說:“反正我看到大海,就會覺得很難受。”

安全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然後拍拍我的肩膀,丟支煙過來,說不知道他見到大海的時候,會不會難受?

我們兩人抽了小半截,安全重新開口,問我:“在台灣,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吧?”

我沒有猶豫,看着安全,認真地點頭。

安全看到我點頭,臉上又很快出現笑容。說自己到台灣以後要狠狠睡個三天三夜的覺,躺在很軟的**,誰來叫他都叫不醒那種,然後問我那種床是不是叫席夢思?

我說是叫這個名字的。

安全又說自己要吃很多東西,全都讓台灣女人付錢,他一分錢都不用出。

我呵呵笑了兩聲,心裏想道:你也沒錢好不好?

安全大概看我只是笑着,沒有說話,就從鼻孔里發出嗤笑聲,說我肯定是嫉妒他了。

我無語,雙手合十,對他拜了一下,說自己的確是很嫉妒他。

安全看我這模樣,立馬就大笑起來,反覆說著自己要去台灣了。

那天其實我陪安全的時間沒多久,喝了兩瓶啤酒就撤了。臨走前安全問我要了國內的地址,他說可能會給我寫信。

我嘲笑他:“你還知道寫信啊?”

安全瞪了我一眼,很認真地告訴我,他特意了解過很多中國的事情,知道傳統中國人都是通過信件來進行溝通的。

我又問他:“那你會寫漢字嗎?”

安全搖頭,說自己正在學,台灣女人也在教他。

然後我就再沒說話,和安全說了聲再見,就回到賭坊,在老虎機前繼續消磨時光。

金三角,能讓人最快學會的是離別。

本來我已經忘了安全這個人,直到2017年底,我和陳拙在北京的一個四合院聊了四天,把我在金三角經歷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臨走時陳拙叫我要好好寫。

我之前寫過最長的文章就是語文試卷的800字作文,心想這是個大工程,就回到將近三年沒回去的雲南,在當初前往金三角之前的客棧住了半個星期,想要找找感覺。

沒想到,那客棧的老闆娘還認識我,說前兩年有一封信寄過來給我。

她找不到我,又把信扔回院子裏的信箱。

那信箱已經很老,鎖都銹了,看起來很久沒人用過。

信封發黃,上面的寄信人是安全,信紙上的話不多,上面寫着: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呢?

字很醜,寫得歪歪扭扭。

信封里還有一張照片,是安全和台灣女人的合照。兩人在海邊,安全留起一頭的長發,兩人被海風吹得頭髮和衣服都蓬亂,台灣女人靠在安全的肩膀上,很開心地笑着。

我看着安全一臉幸福的模樣,突然非常生氣,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把照片給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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