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暗領地
人是適應性很強的動物。我在金三角待了一個多月,漸漸習慣上這裏的生活:酸辣口的飲食、花褲衩的穿着和隨處可以見到的緬甸人。
“邊水”的工作輕鬆賺錢又多,危險性看上去也不大。我閑暇時窩在房間裏看電視,眼睛酸了就把釣竿伸出窗外釣魚,日落後聽河風吹過竹屋的聲響,幾乎找不到一絲不滿意的地方,感覺自己來到了天堂。
但隨着我待的時間越長,接觸到的人越多,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假象。金三角秀美的風景下,掩蓋的是無窮罪惡。
在這裏,可以看到手臂插着針管的吸毒客躺在街邊,也可以看到拎着土槍的童兵上街買菜,渾身**的老妓女蹲坐在店門口,街邊的小販用罌粟殼熬湯澆入魚飯,哪怕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賣鋪都可能是中緬偷渡的蛇頭據點。
金三角的每個人,眼裏似乎都有故事。
我單獨出門跑了幾趟貨,業務能力熟練后,猜叔對我逐漸信任起來,在一個周末的早上,他去賭坊玩的時候帶上了我。
“去哪一家玩?”我們去的地方是小孟拉(小孟拉是孟拉的別稱,因為和中國雲南西雙版納州的勐臘縣讀音相同,中緬兩地百姓習慣將孟拉稱為小孟拉以作區分。),剛下車,猜叔就對我問道。
我想了一下,“找家中國人開的就行。”
猜叔聽完笑出聲,告訴我小孟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賭坊都是中國人開的,想找一家緬甸人開的才不容易。
金三角和澳門的賭坊沒有太大區別,都是採取外包制:一個賭坊劃分成若干個賭廳,每個廳出租給不同的老闆。因為承包老闆大部分是一個省市的地頭蛇,帶來的客人自然也多是相同地方的熟人,所以會出現一個廳都說福建話或者廣東話的現象。兩地賭坊的具體玩法差不多,最大的區別可能是金三角更加**和暴力,對賭客所需的服務滿足程度更高。只要有錢,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考慮法律和道德,慕名而來的賭客又管這叫“黑場”。
我那天玩的是百家樂,上台後手氣一直不好,買龍龍斷,吃跳跳連,就想去廁所洗掉晦氣。
等洗完手,站在旁邊的侍應生遞給我一條毛巾,我下意識說了聲謝謝,侍應生立馬開口問我,是不是來自浙江某地?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問他怎麼知道的。
“你和我一個朋友說話聲音很像,”他揉着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
就這樣,我們兩個搭上話了。侍應生叫張浩,十八九歲的年紀,長相比一般邊境討生活的年輕人白嫩些,個子不高,鼻尖的位置有塊紅斑。
我們聊了一會,說著家鄉和生活,張浩突然看着我說:“你不像是過來賭的人。”
“為什麼?”我問。
“你對我說話太客氣了。”張浩說著,臉上浮出笑容。
他說來這兒的中國賭客都特別極端,贏錢后很大方,運氣好的時候,一百塊人民幣隨手就給你,可是一旦輸錢,稍微一個招待不周,他就會扇你兩耳光,像我這樣平等和人說話的很少。
張浩是雲南西雙版納人,早年喪母,家裏只有年邁的父親和16歲的妹妹。父親腰椎間盤突出做不了農活,妹妹天生雙腳殘疾,家庭的重擔全壓在張浩肩上,他很小就輟學進入工廠貼補家用。因為妹妹是殘疾人,想嫁出去就得拿出一大筆嫁妝,不然只能嫁給爛賭鬼或是四五十歲的光棍。
張浩看到街頭招聘廣告“包吃包住,每個月凈賺5000元”的時候心動不已。
“來到金三角,努力就發財。”張浩說,這句廣告詞他到現在都記得。
“每個月能拿五千是挺好的。”我說這個工資在金三角已經算高了。
張浩卻搖搖頭,說並沒有這麼高,固定工資就兩千,其他都要靠小費。
他告訴我,賭坊的小費不好拿,這裏的賭客非常壞,經常有一些變態要先摸身體才會給錢。
“我最怕輪到我值日的日子。”賭坊的侍應生經常會輪崗,值日就是待在廁所幫人遞毛巾,整理衣服之類。有次,張浩在廁所被兩個大賭客侵犯,雖然事後得了一千元人民幣,但他很痛苦。
張浩和我聊開了,就問我是過來這邊做什麼的。我覺得張浩單純,想要逗他,故意騙他說自己是在緬甸靠近泰國的邊境城市大其力那邊賭坊的巡場的,專門負責監管賭場的治安,比他這個最底層的馬仔高一個級別。
張浩知道我是同行后,第一反應竟然是問:“那你是偷跑出來玩的?”
我點點頭。他趕緊拉着我走到角落,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能這麼做。說我們這些做小弟的,只能在本賭坊玩,不然就是吃裏爬外,被老闆抓到會被打死。
我反覆說自己一定會很小心,讓他不用擔心。
張浩的舉動讓我對他有了好感,之後再來小孟拉玩,我經常找張浩,請他吃飯喝酒,算是幫他減輕點經濟壓力。張浩每次見到我都神情緊張,生怕我出意外。
和張浩一起過來的還有個同鄉,我只和那人聊過一次天,印象里和張浩長得挺像。
有天我又過來玩,還沒坐上檯子,就被張浩叫出去,他難得請我吃了個20塊的抓飯。
我們兩個蹲在小攤邊上,張浩吃着吃着眼睛就紅了起來。我問怎麼了,張浩說他同鄉死了,上星期的晚上被人用繩子勒死,屍體就丟在房間門口。報案之後,小孟拉的警察過來看完現場就離開了,後來再沒任何音訊。
金三角地區的執法機關受賄十分嚴重,對賭坊、野生動物交易市場、妓院、吸毒房這些常規灰色地帶從來只是做做樣子,除非遇到死傷十多人的案件,一般都是拖着。等到第七天,老闆賠了8萬塊給死者家屬,這件事就當過去了。
我正愁不知道如何安慰張浩的時候,他反倒對我說:“挺好的,挺好的。”
張浩覺得,起碼家裏人還能拿到錢,不像一些黑賭坊,手下死了直接就地埋葬,對外宣稱這個人被開除或者是外出辦事。
在金三角,死人的概率不大也不小,就像你走在繁華的步行街,知道一定會遇見乞丐,卻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遇見罷了。
“你有想過回去嘛?”等到張浩情緒平復了一些,我問他。
張浩說,其實這邊還不錯,像他們這種沒讀過多少書,也沒有一技之長的窮苦孩子,找份收入還可以的工作十分不易,每個月都能按時匯錢給家裏,他已經很滿足了。
張浩還反問我,如果他現在回去的話,妹妹怎麼辦?家裏的開銷怎麼辦?家裏的地得花錢僱人種,房頂一直漏雨也要拿錢來修,父親想要去賣早點需要買工具,零零碎碎和我說了一大堆。
過了很久,他才朝我深深嘆了口氣。張浩最大的夢想就是存夠10萬塊錢,給妹妹1萬元的嫁妝,帶父親治好腰,在家鄉的村子裏開一間小賣部,最後再蓋個新房,娶個老婆。
“現在10萬元可做不了這麼多事。”我對張浩說。
張浩看着我,說他知道,但是不敢想再多了,怕自己有命拿沒命花。10萬元對馬仔來說真是一筆很大的數字。張浩每個月最多只能存下兩千元,這得做滿整整5年才能實現。但有時候,張浩害怕自己等不到那麼久。
在我快要離開的時候,張浩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死了以後,老闆應該也會給錢吧?”
我沒說話,只是拍了下他的後背。
間隔張浩所在賭坊一條街的地方,有家“孟拉城東新賭坊”挺出名,名字稍顯俗氣,但過來玩的中國賭客喜歡管這裏叫“百花坊”,稱呼賭坊的荷官為“花仙子”。
顧名思義,這裏的荷官質量高,都是些面容姣好、年輕豐腴的緬甸姑娘。她們來自金三角幾個主要賭城的周邊農村。
優質的美女荷官一定是專門培育的。一旦有年輕貌美的姑娘到達14歲的年紀,就會有賭坊的工作人員找上門,提供“教育經費”,找老師教她們看書識字,學習簡單的中英文口語,練習站姿、儀容、骰子、算數、發牌這些基本功。一個“花仙子”的培育周期大多在5到8個月之間。這段時間內,姑娘吃穿用度比之前奢侈些,賭坊明令禁止她們參與農活或是幫忙家務,直到通過賭坊的考核入職。
荷官加上負責的賭枱提成,每個月普遍可以拿到七八千人民幣的收入,這在金三角算是非常高了,因此荷官是緬甸姑娘夢寐以求的職業,安穩、富足,沒危險。
“這工作真的有這麼好嗎?”我問過一些荷官。
她們都對我搖頭,有個荷官甚至給我看她背部的鞭痕,告訴我這是金錢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迹。
我常來小孟拉,卻很少進這家賭坊玩,多是選擇待在門口緬甸風味手抓飯的攤子上。
緬甸人有名無姓,取名也隨意,5000多萬人只在100多個單詞裏挑選組合,因此有很多同名的人。為了區分方便,大家會互相加一些稱謂,比如“哥”表示兄長,“瑪”代表姐妹。緬甸人對稱謂十分在意,說這是佛制定的規則。
這家攤子的老闆叫桑帛,但很多年紀比他大的人都叫他“哥桑帛”。在緬甸,只有當別人覺得你是一個誠實勇敢的人,才會受到這樣的尊敬。
桑帛很年輕,沒到30歲,長得高壯,臉偏圓多肉,脖子上掛滿大小不一的佛珠,左手小拇指少了一截。他眼睛小,又喜歡笑,通常你只能看到他臉上露出兩條縫隙。
我第一次過來買手抓飯,忘了帶現金,就說回去賭坊拿一下。“沒事,下次過來再付錢。”桑帛搖頭,說的是標準中文。在金三角,像桑帛這樣信任中國人的緬甸攤主可不常見,他讓我有了一絲興趣。“你中國話說的真不錯。”我試着找話題和他接觸。
桑帛愣了一下,笑眯眯地說自己雖然沒文化,但是同其他緬甸攤主一樣,都願意花心思去討好中國人,說好中國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桑帛的煎餅做的也好吃。我問他哪裏學的手藝。
“我去過雲南,很漂亮。”桑帛說,10年前的小孟拉就已經有很多中國賭客,街上陸續開的燒烤攤子自然多些起來。
桑帛想着開一間融合中緬兩國風味的小吃攤子應該能賺錢,就到雲南待了半年,學了一些中國小吃的做法,最後只保留手抓飯和煎餅。因為照顧到兩個國家的不同口味,桑帛攤子的生意很不錯,經常是一天忙到晚。
桑帛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佛教徒,只吃素食不殺生,每逢初一、十五和生日那天,他都會步行到10公裡外的一個小寺廟禱告,沐浴齋戒,光着身子在太陽底下暴晒,他還會把這個月賺來的錢捐一半到功德箱,當作修建寺廟的經費和對僧侶的供奉。
“你不心疼嗎?”我知道緬甸人都信佛,但是在金三角,很少見像桑帛這樣不在乎金錢的。
桑帛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他給佛其實就是給自己,他需要贖罪。
後來我同桑帛混得熟悉些,才知道他想要贖的罪是什麼。
桑帛家中沒有大人,早年間都死在民族武裝衝突的爭鬥中,他靠着這間寺廟每天6點向窮人發放的剩飯剩菜才勉強活下來。
“本來我應該在20歲的時候進廟做苦行僧,但是我遇到了突**況。”桑帛說那時候他遇到了個女孩,是“百花坊”的一名荷官。
桑帛開始的工作是幫人看車,賺錢雖然不多但過得還算開心,等到他有了女朋友,就想着不能這樣下去,這才向朋友借了點錢,開始擺起小吃攤子。
“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我是努力在給她未來。”桑帛說這話的時候,看着我笑了起來。
桑帛以前是在其他地方擺攤的,有天晚上提前收攤,來到“百花坊”,看到有三個賭客正要強行摟抱他女友。
荷官長得美,經常會被輸紅眼或者醉酒的賭客調戲,如果超出言語挑逗的範圍,賭坊的工作人員就會出面制止。可這次工作人員因為這三人是大賭客,在賭坊消費額度很高,不敢像平常一樣。
就在他們緊急聯繫主管的時候,桑帛衝上去,把其中一人的肋骨打斷幾根。
事後,桑帛被迫向賭客們道歉,賠了很多錢,女友則被扣了幾個月工資。
自那之後,桑帛就把攤子的位置轉移到“百花坊”門口,自己時不時進入賭坊看看,確保女友沒有危險。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結束,隔了沒多久,又有一夥賭客過來調戲他女友,這次賭客是用冷水潑,讓女性濕身,身體輪廓得以顯露出來,很幼稚低級的手段。
桑帛又打了人,賠了錢。
也許是兩次打架經歷讓桑帛在賭客里徹底出名,很多輸錢的賭客會想要當著桑帛的面調戲他女友,激怒桑帛毆打自己,好換取一些賠償金。
如此反覆四五次。終於有一天,桑帛忍不住,在一個調戲過他女友的賭客過來買煎餅的時候,用竹籤戳瞎那人一隻眼睛。
我問桑帛:“別人只是嘴上調戲你女友,你就把別人戳瞎,會不會過分了點嘛?”
“如果換作是你的女朋友呢?”桑帛一字一句地問我。
“你們的人不誠實。”桑帛摸着左手斷了一截的小拇指和我說,少的那一截是他自己用牙齒咬斷的。
瞎了眼的賭客說,只要桑帛切斷自己一根手指,就當沒發生過這件事。桑帛沒有多想,他覺得自己犯了過錯,就照做。
沒想到賭客看着桑帛做完這一切后立馬報警,還送賄給幾個商會的老闆,讓他們托關係把桑帛給弄進牢房。本來只需要賠錢,最多關押三個月的罪責,硬是延長到兩年。
雖然瞎眼賭客特意給牢房裏塞過錢,要人好好“招待”桑帛,但是桑帛並沒有受到折磨。他們認為桑帛是一個英雄,包括監獄警察在內都不會刻意為難桑帛。
“你是英雄?”我問桑帛。
桑帛很認真地看着我:“對很多緬甸人來說,我是英雄。”緬甸女人大多觀念開放,很少有從一而終的想法。桑帛在牢裏待了兩年,他女友就在外面等了他兩年。“百花坊”的老闆是緬甸人,雖然厭惡桑帛給他帶來的麻煩,但並沒有為難他女友,反而還幫忙調解了一些暗處的矛盾。
“當天,我們就結合了。”桑帛說他出獄后,就帶着女友朝拜撫養他長大的寺廟,向裏面的老和尚討要了一杯佛水,兩人同杯飲盡,就算是結婚儀式已經完成。
婚姻生活狀態下的桑帛沉穩許多,他重操舊業,脾氣看上去愈發溫和。每天上街擺攤都會多拉一個車子,就為了裝更多的折凳。
“很多輸錢的中國賭客沒錢住賓館,我就會叫他們在凳子上坐一會,給他們拿點吃的。”
桑帛說起他每天要免費送出去很多煎餅時,我竟然有些肅然起敬。
我問他還恨不恨那賭客。
“傷害總是不對的。”桑帛說他在獄中的時候,開始很氣憤,但漸漸學會寬容后,就產生後悔的情緒。他認為眼睛是佛賜予一個人的禮物,不應該被他隨意剝奪,這是很嚴重的罪。
桑帛的事讓我若有所思。金三角和其他地方並沒有太大不同,有好人也有壞人,可能只是碰到好人的機率小了些。
桑帛的妻子我僅僅見過一面,一起吃飯時,她讓我仔細觀察桑帛的臉,問我有沒有發現桑帛的鼻樑骨塌陷了一小段。她告訴我,這是桑帛用石頭砸進去的,他希望通過自殘的方式贖罪。
達邦很熱,不是乾熱,是悶熱,像被一個大鍋蓋扣在鍋里,下面加柴火不斷蒸煮,讓人根本喘不過氣。
等到七月份,緬甸完全進入雨季,開始經常性降雨,雨意夾雜着涼風,就會讓人十分舒服。
阿珠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季的午後,來到我的身邊。見她的第一眼,我覺得這個姑娘好漂亮。
阿珠是個妓女,緬泰混血兒,說話細聲細語,有點害羞,沒有緬甸當地人的兇悍勁。她有雙狐狸一樣的眼睛,特別開心的時候,眼皮微微顫動。
她會一丁點中國話,在知道我是中國人之後,她用不標準的中文和我說,“你好,見到你很高興。”這讓我笑了好久。
那天下午的交流其實很困難,我們的英文都不好,只能拿着英語字典聊天。想要對阿珠說什麼的時候,我就翻動字典,把那個單詞指給她看。
這樣的聊天很麻煩,有時我乾脆比畫給她看。
當我把手放在她的臉蛋上,我覺得她應該懂得我想說的話。
阿珠告訴我,她今年17歲,從小沒有爸爸,前幾年跟着媽媽在泰國的清道生活,半年前媽媽去世,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只能做妓女。
“你做這個多久了?”我問阿珠。
阿珠歪着腦袋,伸出兩隻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後把指頭一個一個放下來,最後留下一個拍照常用的‘耶’,對我比畫道:“兩個月。”
“可惜。”我小聲說道。阿珠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看她一臉好奇,就對她解釋:“我說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啊。”
阿珠明白以後笑了笑,將我的手掌放進她的手裏,把側臉貼了上去,我感覺手背熱乎乎的,她的眼神好溫柔。
我對阿珠說:“你這麼年輕,不應該做這個。”
她看了我一眼,輕輕笑了以來,眼睛眯成半個月牙,笑了好一陣兒,才止住情緒,語氣略帶點沮喪,說從小她的媽媽就是做這個行業,現在媽媽死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我又問阿珠:“你原來在泰國挺好的吧?為什麼會選擇來緬甸這邊呢?”
一般來說,這裏的性工作者都有她們職業化的工作笑容,那是長久練習的成果。但我問起這個問題時,阿珠不再微笑,她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也不說話,整個人沉默極了。
我看她這個模樣,心裏有些難受,就對她吹了聲口哨,然後使勁張開雙臂,像一隻大鳥。
她抬起頭,用略帶迷茫的眼神看着我,一會兒工夫才反應過來,猛一下就撲到了我的懷裏。
和阿珠在一起的時間過得很快,不多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就連窗外的雨也停了。
她站了起來,和我說,“我走了。”這次她說的是中文。
房間不大,阿珠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當時的眼神,只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閃。在她即將離開視線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阿珠轉過頭來,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喉嚨卻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相對無言,我只好起身打開冰箱的門,指着裏面的牛奶零食對她說:“我這裏吃的有很多,你可以經常來我這玩。”
“撲哧。”她一下笑了出來,高高舉起雙手,對我比了個兩個大大的OK手勢,走出了房門。
這次她走得很輕鬆,沒有回頭。
過了幾天,我沒忍住,又叫阿珠過來。這次我們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5點多的時候,我醒過來,看到阿珠正盤坐在椅子上,雙手撐着腦袋靠在窗戶上,注視着什麼。
我起身來到阿珠的身邊,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是附近的阿婆在早起洗頭。緬甸人不太愛乾淨,也不常用洗髮水洗頭。阿婆摘了一種河邊上的野草,擦在頭髮上,再用不太清澈的河水一遍遍地梳理。
我對阿珠說,這阿婆每天都會準時坐在這裏洗頭髮,很安靜,不會吵到任何人。
阿珠轉過頭朝我笑了一下,用英文說了“羨慕”。
這個詞我不需要查字典,我沒再說話,只是伸出手環抱着她,抱了很久。
第三次,是阿珠主動過來陪我,還給我帶了一個小禮物:一塊用各種顏色的塗料刻滿花紋的老樹皮。她告訴我,這個在她的家鄉叫作‘坎太’,是一種泰國北部地區偏遠農村的符令。她說只要我和她一起,在夜晚對着月亮訴說自己的苦悶和哀愁,再把它壓到西北方向的桌角下,就可以把一切不開心都丟掉。
我聽完以後笑出聲來,說自己根本不信這玩意兒。
阿珠很生氣,說這是她回去以後花了兩天時間做的,一定要按照她說的來做。
可惜當晚沒有月亮,阿珠說一定要在月亮底下訴說才有效果,叫我一定要等她,我連忙點頭。
可之後,阿珠再沒來過竹屋。
直到兩個星期後,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另一個過來的姑娘,才知道阿珠已經“進山”,現在不見蹤影。
“進山”這個詞在這邊有很多含義,對阿珠這樣的姑娘來說,就是去了毒販子的老巢接活兒。雖然“進山”拿到的錢能多七八倍,但毒販大多喜怒無常,暴力殘忍,很少有姑娘願意去,除非是不懂事或者被人欺騙。
我不知道阿珠為什麼要“進山”,我想,她太不聰明了,要知道,以她的相貌,進去后大概是出不來了。
我沒有追問下去,大概是想讓自己心存一絲幻想,我希望有一天,阿珠會突然出現面前,笑着望向我。
此後,我再也沒聽過任何關於阿珠的消息。
時間過得很快,我開始適應金三角的一切,好的壞的。猜叔三教九流都認識,經常會作為各方勢力的中間調解人,解決一些利益糾紛。
因為猜叔在這邊吃得開,我也逐漸體會到金錢和權勢帶來的快樂。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我變得易怒暴躁,會在輸錢以後猛踹老虎機;會突然對行走在路上的緬甸人拳腳相加,就因為對方和我對視了一眼;甚至時常摸着口袋裏的黑星手槍,想要聽一聽子彈打在人身上的聲音。
樹葉落在湖面會泛起漣漪,巨石跌進大海卻不被人發覺。
金三角就是這樣的罪惡海洋,我在這裏見到的罪惡越多,心中為法律和道德留下的餘地就越少。
我拒絕不了暴力,更難以抵抗情慾。僅僅間隔一年,我每天的娛樂活動就從逗弄女同學,在她們的校服背後寫寫畫畫,變成了出入紅燈區。
我像所有在金三角做灰色生意的商人一樣,腦袋裏充斥着對金錢的渴望,還產生過主宰金三角的幼稚想法。
一切似乎唾手可得。
達邦前往棟達送貨的途中,有一條陡峭的盤山公路,大部分的上坡超過30度。汽車行駛到公路的中間地段,有一塊平地,設有卡哨,駐紮着日夜站崗的緬甸軍人。
2009年5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走貨。就在我開車經過卡哨的時候,發現面前竟然有路禁,竹子做的柵欄封鎖在路中央,我只能被迫把車子停下來。
前方站着兩個軍人,胸前分別掛一把老式步槍,正在沖我招手,我知道這是示意我下車的意思。
我覺得奇怪,這條路已經走過這麼多趟,以前都沒出現過攔路的情況,怎麼今天如此反常?
想歸想,我還是按照吩咐下車,手裏揣着100美金的通行費,臉上堆笑着走過去。
湊近才發現,這兩人不是以前認識的哨兵,是陌生的面孔。他們眼神裏帶着審視,語氣很不友好地用緬甸語問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趕緊用蹩腳的緬語回答了他們:“我負責開車送貨。”
可能是我的口音讓他們警覺,兩人立刻從站立變成身體微微弓起,大聲問我運送的貨物是什麼。
我停頓幾秒,正準備伸手從衣服里拿緬甸常用詞語表,想找具體的單詞來組織語言。他們誤以為我的動作是要拔槍,立即把手上的步槍端起來,槍口直接對着我的腦袋。
一看這架勢,我馬上舉起雙手,站直身體,示意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其中一個眼角有長條刀疤的軍人轉頭對另一個身材很胖的軍人打了個眼色,胖軍人就走過去檢查我的車子。刀疤軍人站在原地,帶着很兇惡的語氣問我是哪裏人。
我只能回答:“中國人。”
刀疤軍人接着用槍管點了點我的額頭,直接問我是不是過來販毒的。
槍管觸碰皮膚的感覺冰涼,這陣涼意順着血管讓我全身都打了一個寒戰。我哪裏敢認,只能拚命搖頭。
這時候,胖軍人回來,低頭對刀疤軍人說車裏面不是毒品,就是些食物。刀疤軍人點點頭,看了我幾秒,對胖軍人笑了一下,說我是中國人。
胖軍人一聽這話,愣了一下,也盯着我看了幾秒,把手裏的步槍重新對準我的腦袋。
我一看這架勢,**脹痛起來,害怕自己遇到極端民族主義者。這些人在金三角的數量不少,對外來國家的人十分仇視。金三角每年會消失近百名外國遊客,大部分都是被極端民族主義者殘害。
“咔嚓。”
“咔嚓。”
我很清楚地聽到兩下刺耳的聲音,步槍的保險已經打開。在金三角,不管是毒販還是軍人,槍支一旦打開保險,說明內心已經產生開槍的想法。
我嘴巴哆嗦着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使勁搖頭擺手,用英文一連說了十幾個“NO”。緊接着,我靈機一動,大聲用緬甸話叫喊出猜叔的名字。
一聽到猜叔,刀疤軍人和胖軍人對視一眼,說要讓我證明自己認識猜叔這件事。我連忙從口袋裏面拿出手機,打給猜叔。
這手機是前幾天猜叔給我配的,只能打緬甸國內電話,打不了國際長途。
電話響了七下才被接起,我沒等得及猜叔開口,慌慌張張說這裏有兩個當兵的拿槍指着我。
猜叔一聽,馬上回道:“你把電話給他們。”
刀疤軍人接過電話,稍微走遠一點,和猜叔說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我沒聽到他們對話的具體內容,但他回來之後,就叫胖軍人把槍放下去,把電話還給我,說我可以離開這裏。
我一聽這話,整個人都軟下來,長長出了口氣,趕緊面向這兩人倒退回車上。我不敢讓他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生怕在我背後開一發冷槍。萬幸的是,他們根本就沒看我,反而走過去撤下了路障。
我鼓起最後一點力氣,把車發動,油門踩到最大。
回去之後,我第一時間去找猜叔,問猜叔是怎麼回事。
猜叔示意我坐下來,先給我開了一瓶威士忌,然後才和我解釋說,當初負責那個位置的軍人今天換班,他之前忘記及時通知軍方負責人。
猜叔和我承諾,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情況,還說晚上給我找個漂亮姑娘解悶。
我雖然沒有應聲,但心裏舒服許多,拿起酒瓶,悶了一大口,身體癱倒在沙發上。
這是我第一次被槍指着的經歷。也是這一刻讓我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想像中安全。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我重新開始送貨,在經過一個叫“坎必亞”的小鎮后,看到有兩個背着行囊的背包客手拉手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
他們一男一女,都是20歲出頭的模樣,應該是對情侶。男孩留着淺短的絡腮鬍,瘦臉大眼睛,身材壯碩,女孩長的高挑,皮膚白嫩,戴着一頂綉着ox金邊的帽子。
從他們兩個臉上洋溢的陽光笑容,我判斷他們應該是中國的大學生。
這並不驚訝,因為在金三角,經常會有喜歡冒險和徒步的中國背包客。
我搖下車窗,鬆開踩着的油門,讓車子和他們並排前行,按了一聲喇叭,大聲對他們問道:“中國人?”
男孩看了我一眼便轉過頭不說話,那姑娘倒是沖我笑了一下:“是的,我們是從中國來的。”
我有些高興,說自己也是中國人,過來這邊工作生活,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開口。
姑娘說自己要去“赤洋峰”,這邊比較出名的一個景點,問我知道不知道。
我看這對情侶走得辛苦,就把車子停下,說我剛好順路可以送他們過去。
姑娘很開心,剛想打開車門,就被男孩一把拉住,然後對我擺手:“我們不搭車。”
我知道男孩的擔心,也就沒多說話,重新把車發動。
剛想踩油門,就看到對面有一夥緬甸青年人正在往回走,領頭的那個傢伙左耳穿有一個巨大的耳環,這是佤族比較調皮的年輕人喜歡的裝扮。
男孩一溜小跑,湊到那伙人面前,拿出地圖指指點點,應該是想要詢問“赤洋峰”的具體位置。
混跡在金三角的中國背包客有一個共性:他們寧願靠在緬甸人身旁,也不願意分出一絲信任給中國人。
當我見到姑娘緩緩走向那伙人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人生將要經歷一些不好的事情。因為現金和美女,永遠是金三角年輕人無法抗拒的**。
果然,在見到姑娘以後,那伙人眼裏都冒着光。姑娘還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被領頭撲倒在地上,男孩剛想反抗就有一把柴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還被逼着跪在地上,親眼看着自己女友的衣服被一件件剝離的事實。
我看了一會兒,只得嘆口氣,把車子開到那伙人的面前,按了四五聲喇叭,把正在興頭上的幾人驚醒,然後掏了200美金,叫他們放過這個姑娘。
因為我當時常走這條線,很多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幫猜叔做事,所以這夥人很識趣地拿過錢離開。
這對情侶坐上我的車,男孩一邊幫**着身體的女友穿衣服,一邊質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幫忙。
我不喜歡他的態度,半開玩笑說自己覺得他女朋友長得漂亮,想要多看看。男孩很憤怒,要從後座掐我的脖子,女孩及時拉住了他。
他們坐了一段路就要下車。從始至終,這對情侶都沒有對我表示過感謝,也沒有還我那200美金。
送貨的過程中上發生過許多故事,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小插曲。
我喜歡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把車窗全打開,體會狂風帶着雨絲刮痛皮膚的感覺。
送貨路上必定會經過一條小道,小道路窄樹多,樹枝交錯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樹蔭隧道。陽光大部分被隔絕在樹蔭外,只有一些落在地上,聚成光斑。每當樹葉被風吹的搖曳,光線就在地面跳起舞蹈。
駛入小道之前,需要拐一個入口很小的急彎,必須要倒車兩次才能開進去。每當此時,我會邊倒車邊把猜叔送的碟片放進音響,第一首歌是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在進入隧道口的時候,總是恰好唱到那一句: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
一個人在異國,漫無目的地活着,其實是件挺孤單的事。
在又一個雨打芭蕉葉的午後,我一個人抽煙。莫名想起我的太奶奶。
太奶奶是地主家出生,嫁給我太爺爺時只有14歲。太爺爺沒幾年就死在戰場,太奶奶變成寡婦,獨自撫養三個孩子長大。
據家裏長輩說,太奶奶在少女時代上過一段時間的私塾,識得一些字,看過一些書。因為有文化,所以不合群。她平常不喜歡和村裡農婦聊天,常躲在家裏端着書本在看。
我記得自己還是孩童時,太奶奶常抱着我講故事,現在這些記憶早已模糊,唯獨有件事始終記得。
我4歲父母離異。但等到8歲我才明白離婚的含義,同年太奶奶去世。
太奶奶走前兩個星期,把我叫到她的房間。
那時太奶奶的骨頭外面只有一層皮,摸上去如同枯樹枝。她側身躺在紅色鴛鴦的被子裏,拉着我的手,用家鄉話輕輕和我說道:
“崽崽,祖奶要走,你以後得記得祖奶的一句話,好伐啦?”我點頭。
“你以後愛一個人或者恨一個人不要那麼快,慢慢來,一定要慢慢來。”
“為什麼啊?”我不懂,問太奶奶。
“太快的話,你會受傷的。”太奶奶笑起來,嘴裏沒有牙齒。
隔了一會兒,太奶奶讓我靠近一點,她湊近耳朵和我說:“崽崽,如果可以,祖奶不想你這麼早長大,有勒吃力(有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