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制衡
這些日子下來,含元殿的日常事務已經理順,高等女官的待遇,與從前在尚服局時,當真是有天壤之別。
累活臟活一概沒有,俱都是些風雅的差事,抄書弄墨,更衣布菜,而且,下面那些宮人皆要看你臉色行事,權力雖有限,但在御前的影響力卻是綿綿不盡。
只有一點,必須要懂得察言觀色這門學問,畢竟伴君如伴虎,就連璇璣這樣有資歷的老人,在皇上面前時,也是惜字如金,點到為止,而且要想皇上所思,揣摩天心,不可越界。
姜嬈是新上任的,儘管同在含元殿,但許多日過去,仍是沒有見到衛瑾的面。
皇上日理萬機,耗費在後宮的時間很少,她也絕不會認為從前那些模凌兩可的曖昧,會是恩寵。
今逢初一,朝會休沐。
但衛瑾仍是按例早起,窗外天色晴好,桃夭柳媚,宮人們已將簾幔攏起,殿中霎時春意盎然。
尚食局傳來的飯食擺上,璇璣從容布菜,衛瑾隨意用了幾口,就往御書房而去。
高言進來呈上摺子,“尚宮局送來的秀女名冊,請皇上過目。”
衛瑾沒有抬眼,低沉疏朗的聲音應了一聲,“放着下去罷。”
高言擱在案頭,又道,“這是姜御侍謄寫的,還有一份送到了皇后宮裏。”
待他離去,片刻后,衛瑾才將目光移到那份鑲金的手冊上,捻來展開。
字跡映入眼帘,他最初的印象便是工整,但越往下看,嘴角漸漸有了一絲上揚的弧度。
初看之下,整潔娟秀,但細細瀏覽在那些名字時,就會發現字跡中總帶着一抹飛揚的力度,收放自如,而且運筆行文的勁道,各有風采,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每個名字不同的韻味。
待看完手冊,原本的心情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卻是那女子神采熠熠、清媚入骨的模樣。
書房中,那道暗紅色身影正忙碌着,書架整理完畢,案頭擺放整齊,姜嬈斂衣坐在案前,素手執筆,專註於捲軸。
衛瑾站在門外,略推開了一縫,但裏面的人似乎並沒發覺。
淡金色的陽光投在她無暇的側臉上,就見她忽而抬手枕在下巴,微微側頭,似在思索甚麼。
就是那一瞬的柔媚,純然沒有絲毫矯揉造作,倏爾教他心頭一動,竟有些不忍心破壞了這樣的美景。
以往那些輕蔑漸漸淡去,如今的衛瑾,倒對她多出一份欣賞之情,因為每一次,這個女子都會帶給他全新的認知。
就像神秘的面紗一層一層揭開,真相永遠留在後頭。
最初時,姜嬈的確沒有察覺,但就在餘光一瞥時,她已經知曉了,但仍是保持着原本的姿態。
直到衛瑾走近了,她才掛上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眉目卻是驚惶無措,起身迎駕,“不知陛下前來,奴婢有失體統。”
衛瑾一身月色錦袍,帶了絲慵懶的意味,但因為常年軍中訓練,他仍是保持着一副結實有力的身板,看上去從容英武,既不失翩翩之態,又不乏陽剛之氣。
他虛扶一下,目光凝在姜嬈臉容上,即便是古板的髮髻、緊裹的官服,也遮不住她渾然天成的嫵媚風流,“你謄寫的名冊朕已經看過。”
姜嬈微微福身,“五年一殿選,奴婢與此事上不敢怠慢。”
衛瑾停頓了片刻,“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姜嬈有些詫異,哪個皇帝不是坐擁佳麗三千,他卻說只選一次。
而且,據史記載,昭和帝後宮充盈,美人源源不斷,是極負盛名的風流帝王。
難道自從上回御花園破壞了蔣瑛的如意算盤起,歷史,已經在悄然改變?
不禁又抬眼看過去,四目相對,衛瑾只給了她一記似有似無的笑,“為皇家綿延血脈是朕的職責,但是后宮裏不需要有太多女人。”
“陛下決斷便好,不必同奴婢解釋。”姜嬈恭順地將軟榻理好,衛瑾的神情恢復如初,他撇開話題,“你寫得一手好字,看來鄢秦侯府請的夫子也是頂好的,倒沒少下功夫。”
這句話的語氣十分微妙,像是誇讚,又像是試探。
姜嬈本來就不記得前塵往事,索性就悠悠行至案前,笑答,“陛下此言差矣,怎就不見得是奴婢的悟性好,而並非夫子好呢?府中其他養女,字跡鮮少有能越過我的。”
衛瑾微挑了眉峰,往後傾靠了,饒有興緻地看過來,“你口氣倒是不小。”
“陛下盡可試一試便知。”姜嬈語氣中是滿滿的自信,眼尾那一顆硃砂痣鮮妍嬌艷,更添了神采。
此話雖然是刻意了些,但所言非虛,從前在姜府時,她姜家大小姐的棋琴書畫皆是上乘,雖不至於艷壓群芳,但斷是鳳毛麟角。
“將前朝的南齊書卷一抄錄下來,朕只給你半個時辰,若能辦得到,就算你沒有誇口。”衛瑾指了指旁邊的書架,姜嬈卻是從容地坐下,“奴婢可以默寫,不必取出原本。”
說著,白嫩的手便已經執起宣筆開始,衛瑾心中多少是有些不信的,但他卻對眼前女子的自信很感興趣,但當那流暢的字跡漸漸躍然紙上時,他不由地改變了看法。
再看那張嬌媚動人的眉目中,蘊含了慧黠的隱光。
“奴婢不曾說謊罷?”姜嬈遞過去,衛瑾數通書經史籍,的確隻字不差。
他壓在清台硯下,斂起讚賞的神色,又隨口點了幾部書冊,除了榖梁傳刻意背漏了一段之外,姜嬈的表現,超乎尋常的令他滿意。
一室墨香,兩人暫時摒棄了身份,就這麼對坐着,侃侃而談,不一會兒,寫滿了各種書文的宣紙,便鋪了滿案。
衛瑾撫了撫額角,唇角的弧度不經意間揚起,倒在他素來冷峻的臉上,平添了溫潤的韻味,“朕今日沒有白來一遭,倒比和那些儒士空談論道有趣許多。但是,你身為御前女官,詩書這一關是過了,但眼力上可就差了些,朕說了這半日,口中乾渴你說如何是好?”
他故意沉了沉臉色,但眼波里卻柔和一片,風清氣朗。
姜嬈報赦一笑,欠身道,“奴婢這就去沏茶,陛下稍等,可以再想一想接下來考些甚麼。”
她起身,右手卻突然被人握住,姜嬈回看,正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衛瑾稍稍用力,就將她帶到懷中,蠱惑的聲音低沉,“真是不解風情,替朕解渴的方法,還有許多。”
溫熱的男子氣息襲來,他已經俯身近前,精準地含住了朱唇,納入口中吮嘗。
姜嬈悶聲一哼,春水一般軟在他懷中,媚眼微垂,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兒。
漸漸加深,衛瑾有些心癢難耐,整日看得到卻吃不到,的確有些上火,是該定期發泄一下。若不然,就姜嬈這副小身板,只怕她難以承受。
唇上的力道驟然加重,就在他撬開貝齒輾轉深入意欲攻城略地之時,她卻偏過頭避了開去。
身姿一旋,便出了他的懷抱,衛瑾顯然沒有饜足,看着嬌嫩的唇色,回味着溫軟的觸感,心情是難得的旖旎,而這種悸動,太久不曾有過。
“蒙頂甘露,是陛下最喜歡的,奴婢沒有記錯呢。”姜嬈翩翩而去,衛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一拳打在軟棉花上了,毫無作用。
對着那婀娜的身影心緒微微一盪,只怕此刻再好的茶葉,也不如她的滋味甘甜。
再進來時,曖昧的氣息已經散盡,姜嬈端茶的姿態亦是款款,一顰一笑皆是風情綽約。
令人遐想的開端,令人回味的結果,這才是永葆新鮮的要訣。
既然要在後宮中謀一方出路,那就要讓皇上看得到卻得不到,這樣才會有無限可能。
因為世人最珍貴了的兩樣東西,無非就是已失去和求不得,自她明白出宮無望時,就已經做好了籌謀,既然給了她如此機會,若要做,就做他心頭那一點與眾不同的硃砂。
皇上在書房已經呆了整整一個下午,高言望了一眼天色,才推門而入。
他並沒抬頭,碎步近前,“今日初一,陛下該移步紫宸宮了。”
每逢初一、十五,帝后同寢已成規矩,是以尚宮局並沒送來綠頭牌。
姜嬈始終淡淡的,沒有起伏,挽着袖子悉心研磨,毫不在意。
衛瑾擱下宣筆,“教流霜閣掌燈,朕去看看白婕妤的身子。”
“陛下,皇後娘娘方才已差了宮人送湯品過來。”高言委婉地再次提醒。
衛瑾站起身來,姜嬈便上前替他整理衣冠。
低頭看着在自己身上仔細動作的小手,衛瑾道,“那就一同端到流霜閣,教白婕妤也嘗嘗皇後宮中的手藝。”
須臾,高言終於走出去傳旨。
由此看來,上回的事情,皇上自然是有所介懷,今日故意不去皇后那裏,便是暗自給她警告。
但表面上看起來,是白婕妤恩寵濃厚,得天恩眷顧,是莫大的殊榮。可事實上,卻將矛頭引向了白婕妤,又怎會是真正的憐惜?
哪個男人會捨得讓自己所愛的女子,暴露在危險之下?
這一舉動,很是高明,但,卻也夠狠。姜嬈兀自感嘆,皇上果然是薄情寡性,這一步棋,只會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