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應對家困,韜光者初露鋒芒
nbsp;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用過早飯,車馬行雇了馬車把汕頭老家的親戚送到黃沙碼頭,陳平也動身送黎元方去同文館了。同文館館址設在西門惠愛三約朝天街,距離黎家有五里路程。朝天街是南海縣和番禹縣兩個附郭縣的分界線,東部偏北歸番禹縣管轄,西南部分屬南海縣治理。
黎元方自己走了有一里多路,然後被陳平背着到了西城城門口,剩下的路還是自己走。老陳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背着元方走五里路不停息的話會慢一些,讓黎元方這個未成年自己走全程的話還是會慢,最好就是這樣走一段背一段,即省時間兩人又都不會很累。
大約兩刻鐘時間,陳平把黎元方送到同文館門口,說好午後來接就直接回去了。黎元方自己進了門,同文館的門房躬身給黎元方行禮,殷勤地說道:“黎小先生早啊,黎小先生昨天怎的沒來上課?”
“早,家裏親戚結婚,請了一天假,趙頭吃過早飯了沒啊。”黎元方點頭,繼續往裏面走去。
同文館是拆拼民房改建而成,校舍廣闊,別看現在館內只有各級學生共一百餘人,但由於其經費是由粵海關總稅務司撥付,十分充足,所以課堂、宿舍、膳房等基礎設施完備,甚至勝過縣學、府學等傳統教學機構。不過師資力量也被海關總稅務司把持,當今中國海關cāo於英人之手,除第一任譚順外,其餘歷任洋文教習均由海關總稅務司介紹,手續上則由總辦向粵督薦任,所以中英教習的薪金才會相差三倍多。
當然,不可否認這些洋文教習的學歷還是很高的,譬如上一任的洋文教習,哈巴安德(安德烈.巴頓.哈珀),竟然是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醫學博士。尼瑪,一個醫學博士為什麼要來教基礎英語?肯定是一年一千多兩銀子引來的,而且出入轎子接送,身邊僕從如林,比做什麼生意都好,絕對有賺無賠的買賣。此外哈巴安德還有一個職業,就是傳教士,在前年,他曾幫着另一個傳教士兼醫生嘉約翰,在博濟醫院創立了博濟醫學堂。
此處就可以看出英美當前對華的外交策略不同之處了,英國在最近幾十年來接連打敗過中國兩次,因此比較強硬;而美國剛結束一場內戰,現在還沒有強國的覺悟,外交上善於以醫學教育施加影響,採用懷柔政策。所以黎元方和譚順、哈巴安德的關係處的很好,但和現任的英文教習,英國人巴化理就沒什麼交情了。
黎元方進了洋文教習的辦公室,只和巴化理打了個招呼就出來了,接着去了漢文教習那裏。
分教習和教習不同,不需要去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課,主要職責是協助教習備課,幫助教習處理在課堂上遇到的教學難題。這些洋文教習經常遇到的難題就是很難和學生進行交流,他們的英文教學方法不適合教授沒有英文基礎的中國人。而前世經過十多年英語學習,參加過英語四六級考試的黎元方不存在這種困難,所以在處理這些問題上還是比較得心應手的。
“仲堅來啦,最近在算學上可有什麼心得要與老夫交流啊?”漢文教習辦公室里,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學究笑呵呵的對剛進門黎元方說道。仲堅是黎元方的字,因為他比較奇葩,還未成年就在文學氣息濃厚的同文館找了份工作,頭上又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名師(私塾塾師實在學問有限),所以黎仁超就自己給兒子起了個字,順便把大兒子和三兒子的字一起取了,元安字伯康,元慶字叔至。
黎元方躬身行禮:“子登先生早,元方今ri是打算向提調請辭的,先來先生這打個招呼。”
子登先生就是同文館學術職稱最高的那位翰林進士,吳嘉善,子登是他的字。吳子登說起來也是一個極品,他是當今第一位學習外語的翰林,而且學的是英法兩門外語,最奇特的是這兩門外語他都是照着書本自學的,所以能譯會寫卻沒有聽說能力。另一方面他還是一位數學家,曾著有《算學二十一種》《割圓八線綴述》等書。而且他脾氣也很古怪,以數學學術高低為交友標準,身邊經常圍繞着一群數學愛好者,卻沒有幾個交情深厚的官場朋友,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說的就是這種學術型人才了。
另外和黎元方一樣,吳子登也是一個攝影愛好者。咸豐末年,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軍攻入吳子登的家鄉,連克江西十三府中的八府五十餘縣,吳子登聞訊直接拋下官帽,匆忙離京返鄉‘奉母’避禍。一路逃難時除了拜訪各地數學名家外,最愛的就是處處拍照留念,以攝影自娛。可在途經湖南湘潭的時候,當地發生教案,百姓號召清除洋禍。吳子登因為會攝影,被人誤以為信奉洋教,遭數百人圍追堵截而無法辯解,最後只來得及帶貼身盤纏和心愛相機,急急背母逃出,其餘行李皆遭劫掠一空。
“哦?仲堅為何辭職啊,莫非那個洋人巴化理有什麼為難你的地方,讓你在這做的不順心?”吳子登問道,放下手裏的毛筆請黎元方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黎元方坐下理理自己的衣袖,從袖子裏抽出一沓紙:“這倒沒有,只是家母從我小時就希望我能考取功名,復興祖業,不想讓我空有幾分才智卻這樣蹉跎下去。我也覺得為人子者在受家人養育之時,亦應為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想參加今年的童生試,試着考個功名,以照應家人。”說著,把那幾頁紙放到面前桌子上。
“這是?”吳子登指着面前的紙問道。
“這上面記着些在下所知的三角函數公式,對先生的《割圓八線綴述》有所補充,子登先生可以拿去看看。”黎元方說道,他知道面前這個翰林是個數理研究狂,說來同事一場,辭職之前把這送給他絕對是很好的禮物。
吳子登拿起來看了幾眼,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但跟前還有人在,也不好深入研究,不舍的又看了幾眼后就放下說道:“仲堅真是奇才,也不知你從哪裏學來這些東西。我與令尊交談過,據我了解令尊肯定不會上面的這些東西,莫非教導仲堅的先生會是哪位我不知道的高人?”
“呃,一個來傳教的洋和尚,不過已經回國了。”黎元方隨口編了個莫須有的人物出來。此時清廷接連遭受兩次對外戰爭,數次國內戰爭,對國家人口的控制力已經降到極低,每年有大量黃髮碧眼的洋人來華淘金、傳教,又有很多失地百姓自行出海、或被販賣到海外各地去討生活,所以黎元方瞎編的洋人絕對是無跡可查。
吳子登點點頭:“仲堅以學問授我,我也當有所回報才是。你去考童生試,這幾ri肯定是要溫習功課的了,其間若是遇到什麼疑難盡可來同文館找我。老夫不才,為考這進士功名也曾鑽研過數年經義典籍,在此方面還是有些東西可以與仲堅交流的。”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有這種好鑽研的文理全能型學術人才來做自己的考前指導,絕對比私塾塾師靠譜多了,黎元方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其實除了因共同愛好而有些投緣之外,黎元方本就隱藏着幾分這樣的目的在裏面,要不這麼多同事他為何只給吳子登送禮物而沒有其他人的。自私點說,就是因為吳子登很有利用價值啊,值得黎元方進行感情投資。而且以這樣互相交流的方式向對方學習,省得對方以師自居,騎到了自己頭上。要知道封建社會中老師的地位真的是比老爹還高,在沒有確定拜師能給自己帶來更大好處之前,誰願意自己頭上多個爹?不對,多個師。
從吳子登那裏出來,黎元方又去了同文館提調(掌管館內所有的事務,比只管文教的館長更高一級)署房,向署房內的書辦打過招呼,書辦去稟報了才出來請黎元方進去。提調是個漢軍旗佐領,叫王鎮雄,庠生出身。請黎元方進去后王鎮雄親切的打過招呼,又詢問為何而來,黎元方把來意說了一遍,王鎮雄很大方的簽了字,讓黎元方去結算薪金。
待黎元方離開后,書辦不解地問道:“這黎元方是難得的通曉洋文之人,提調大人何故如此輕易放他離開。”
其實書辦真想問的是,黎元方就這麼說走就走了,提調大人怎麼沒把他這個月的月錢給扣下,三兩銀子啊。
“黎仲堅也是我輩讀書人,小小年紀就聰慧超群,我看其將來成就必定非凡,又何必為這點小事為難與他。”王鎮雄撫須說道。能憑區區秀才出身混上提調位置的人,除了他的旗人身份外,圓滑的處世方法也必不可缺。
“是屬下短淺了。”書辦拱手稱服。
按下書辦與提調的話題。黎元方去結算了工資之後,又在同文館呆了半天,與洋文教習巴化理辦理了交接。接着吃了午餐,午後坐在自己馬上就要離開的書桌前拿紙筆寫寫畫畫,一直等陳平來接才背着個人物品離開。
回家放下背包,發現只有自己在家,問陳平得知老媽帶着家姐和弟弟去了成衣鋪,元安、吳哲還沒有放學。
廣源故衣鋪是黎元方全家剛搬來廣州時他祖母用賣田產的錢置辦的,經營這種鋪子也沒什麼大名堂,就是從典當行里拍下過期未贖待處理的二手衣物,經過漿洗之後再上架賣出。有黎敬禹的關係,成衣鋪貨源一直都很充足,進價也很公道。如今鋪子裏雖然雇了掌柜,但黎文氏還是經常去看着的,陳平的老婆也在那幫忙。
陳平還要出去挑水及購置柴薪食材等ri用品,各種的忙裏忙外,所以只留黎元方一個人在家。黎元方窩在書房看了有一個時辰的《論語》,又開始接着中午在同文館的構思繼續寫寫畫畫,直到老媽帶姐弟回來才停筆。
晚上用過晚飯後,兩兄長都去做功課,黎元方要求老爹老媽和三叔公一起去書房,說是有事要和他們商量。
“三叔公,父親母親,我家自咸豐初年舉家遷來省城,至今已十數年矣,這些年經營都是典當行周邊業務。成衣鋪還算正行,但這賭場終歸只是偏門生意,雖然官府為籌餉對‘闈姓’開禁,但‘私賭’始終是違法的,朝廷派下來的那些候補官們組成公局哪年不是三月一掃五月一清。每年各方打點不下百兩銀子,上面沒人罩,小心經營也要讓官府中人抽取大頭,我覺得投入與收益根本不成正比。”待三位長輩都坐下黎元方就開始說道。
黎文氏瞭然一笑,先對三叔和丈夫點點頭才開口道:“阿方果然懂事了,所以你才要專心讀書考取功名啊,若你以後當了大官看誰還敢對黎家予取予奪。”
“可孩兒聽說讀書人最講究一個清譽,若我以後真考出個秀才舉人來,有眼紅的潑污拿錯:哎呀,黎家竟然涉賭啊——往官府一報,這就是私德有虧,到時候革去功名都有可能。就算孩兒考不上,為其他兄弟打算,也要未雨綢繆才是。三叔公與父母大人在上,你們不是只想讓我一個人去考功名吧?”黎元方從容淡定說道。
黎文氏確實希望能讓她的幾個兒子全走上科舉之路,可從沒具體思考過這些事,一時與丈夫面面相覷起來。
“既然阿方你看出這些隱患,卻依然不顯憂愁,可是已經有解決方法了?不妨說出來讓我們三個都聽聽。”黎敬禹很驚訝,但也很欣喜地笑道。仁超生的麒麟兒啊,列祖列宗在天有靈,看面前賢孫就知黎家中興有望。
黎元方默契的對三叔公也是笑了笑:“不知道父親母親和三叔公你們對省城裏的代步工具有何看法?”
“代步工具?”黎仁超問道:“轎子、車馬這一類嗎?”
黎元方點頭:“也包括背小孩的。”當時省城就有這種職業,要是有人想帶着孩子進行一次遠程活動的話(五里以外,數十里之內的),譬如走親戚什麼的,自己不想背孩子又捨不得雇馬車,你可以僱人背,跑一趟路費大約在幾十文到百文之間。
聽了黎元方的要求,三個長輩各抒己見說了自己的看法。
聽完之後黎元方總結道:“不當實缺官或非豪商士紳出身的,就算是殷實人家也負擔不起轎子車馬的長期雇傭:坐轎最少要支付四個人的人工,雇車馬的話也不便宜,自己養騾馬又要耗費草料。如今商鋪很多貨物的搬運都是用腳夫挑夫的,可以說養馬比僱人還貴。所以那些收入中等或偏下些的家庭就面臨這樣一種尷尬局面,家有富餘,在出行上卻得不到更好的服務,不是遇到需要撐場面的時候你到哪都得用自己的腳量過去。”
“莫非你能有什麼解決辦法?”黎仁超問道。這所謂的尷尬局面也是他正在經歷的,放在後世他的月收入也算是個高級白領了,可每天上下班的幾里路還得靠自己步行。既不想與挑夫同行又捨不得花錢買車,糾結。
黎元方拿出三張紙來:“父親看看這個物件怎麼樣。”
黎仁超接過去看了看,有俯視和側視兩張視角圖和一張詳解,上面畫的是兩根長桿拉着帶輪子的座椅:“人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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