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三回(2)
杜甫說明來意,把銀子禮物留下,又囑咐了幾句話。***剛起身要走,忽見鄭虔籠着一雙破袖口,脅下夾着一大卷畫,無精打采地由外走進,臉都凍紫,忙呼:“鄭兄。”
鄭虔見了杜甫,立現喜容,開口便說道:“只要晚回一步我們就錯過了。”隨將脅下那捲畫往矮榻上一扔,冬日嚴寒,聲都微顫。
杜甫見他神頹喪,料他忍着饑寒到處奔走,出賣心血,白跑了半日,一張畫也未賣成,失望而回。先前又見鄭妻母子三人均有寒色,分明近日光景越窮苦。知道他人窮骨頭硬,此時定有滿腹牢騷,一個話不投機,就許拒而不受。好在方才囑咐鄭妻,已有安排,銀子禮物也都收起。不等話,便先笑道:“今日彤雲密佈,嚴季鷹約我二人同往旗亭消寒待雪。正好有人送了我些銀子,奉約吾兄到大街上先看兩件衣服,再往旗亭小飲如何?”
鄭虔清早出門時家中已無粒米,又知杜甫錢也用盡,同樣艱難,迫不得已,才狠着心腸把平日不願出賣的幾張畫拿去出售。先尋幾個相識的窮朋友,俱都無能為力。最後無法,才尋那些經營書畫的店鋪去沿門兜售。鄭虔以前曾見店中陳列的那些書畫,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比他所畫差得多,價值也頗昂貴,滿腹熱望,期於必售。哪知店主人見他是個不知名的寒士,非但拒而不要,還說了許多閑話,簡直無理可講。任他說得舌敝唇焦,對方只是置之不理。鄭虔想起家中兒女啼飢號寒的慘況,又不能不硬着頭皮再滿處去亂撞。後來走遍長安畫肆,所遇都是一般嘴臉。奔波半日,休說把畫出賣,連一口好氣也未換到。最可氣是,有兩處店主人說:“你用的絹倒還不差,你如不畫得這個樣還可換錢,這一畫分文都不值了。”
鄭虔初聽時氣得真想飽以老拳,等到連問好多家,話都大同小異,氣也越來越餒。甚而連自己精心得意之作都懷疑起來,恨不能把它一把火燒光才痛快。最後還是想到家中妻室兒女尚在忍飢苦盼,不能不求活路,當時把牙一咬,決計趕回家中,把舊存和上月杜甫所送的一些素絹全數拿出,換些錢米,暫且度命,再作別的打算,從此絕筆,誓不再寫再畫了。急匆匆趕回來,沒想到杜甫正在此時來訪,再約他去看衣服;同時現妻兒面上均有笑容,料定這位好朋友不知何處弄了些錢又來救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鄭妻笑道:“你放心跟杜兄去罷,省得誤了人家約會。我母女消消停停地做飯,免你在家又催得我心慌。”
鄭虔聞,心中越定,又聽杜甫連聲催走,良友重,受助已多,如何還落俗套?高高興興跟了就走。
杜甫先因鄭虔腹中空虛,買好衣服,同到旗亭。進門便說自己早來午飯不曾吃飽,無須再等嚴武,先叫了好些酒食,等鄭虔吃飽,談風又健,這才提起李琎送來潤筆之事。
鄭虔聽完,哈哈笑道:“子美兄,你當我不識時務么?我拿畫送人,人家送我禮物,受之無愧。就是不送,擾了人家一席盛宴,又有杜兄的話,也不相干。汝陽極少王公習氣,人並不惡。我只是不慣和宦貴中人親近,前事已早忘懷,故未再提而已。所送禮物雖然多了一些,現在我們正用得着,也無須故示孤高,不近人之理。”
杜甫隨又問知朝來賣畫受氣之事,好生憤慨。
旗亭在凝輝坊甫大街上,飛檐五重,地勢寬廣,飲食陳設樣樣精美,為唐時長安學士文人、伶官貴介宴飲行樂之地。杜、鄭二人去得早,座位正好臨窗,一面可以遙望終南陰嶺,一面可以近眺芙蓉御苑。俯視長安城內的十萬人家,屋瓦如鱗,許多繁盛的街市和流水一般的行人車馬往來都在足下。二人只顧說笑,也無心去看。后見時已酉初,寒雲低壓,朔風不生,天空中漸有雪花飄下,登樓賞雪的酒客也越來越多,好些華服少年並還帶有伶官歌伎,衣香鬢影,笑語風生,整座酒樓便熱鬧起來。正想嚴武素來性急,已到約定時間怎還未到,忽見一個中年文士走上樓來。剛看出那是岑參新交的詩友薛據,耳聽鄭虔手指窗外笑呼:“子美兄快看!這人騎馬的本領似不在你以下呢。”回顧窗外雪已越下越大,東南方大片疏林中有兩人兩騎,掛了佩劍,衝風冒雪而來。當前一人頭戴綸巾,身穿杏黃裘,騎着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跑得正急。到了左近溪前,似恐溪水冰凍,將馬滑倒,剛把轡頭一勒,緊隨身後的馬上少年騎術更好,跑得更急,也自追到。眼看二馬尾相銜,快要撞上,少年忽把韁繩往側一勒,當時避開前騎,連人帶馬凌空騰起,竟將那一丈多寬的冰溪躍過,馬不停蹄,連同後面踏冰而渡的同伴一路急馳,往旗亭這面趕來。少年腰掛長劍,挺坐馬背之上,人既英武,披着一件大紅斗篷,騎的又是一匹白馬,突然騰空飛渡,吃風一吹,斗篷立被兜起,宛如一片紅雲,護着一人一馬飛翔於千層雪浪之中,豪快無倫,好看已極。等來人繞到樓前下馬,才看出后一騎像是岑參,馬上並還掛有東西。轉眼便聽來人上樓,當頭一人正是嚴武,手中還提着一串山雞等野味。見面才知他和岑參出城行獵,換了裝束,又正下雪,故未看出岑參、薛據都是應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