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十章 嚴朱氏(3)
“我那不成器的大孩,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讓他趕緊回來。十八了,該成家了。”
老崔笑了:
“原來就是這事,好說。”
這時做飯的小劉插:
“口外可大了,哪裏正好遇到他?”
嚴老有對老崔作揖:
“那就麻煩老弟尋摸尋摸,事很急呀!”
夥計小劉又要說什麼,老崔用手止住小劉,對嚴老有說:
“一下找不着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着一個山西人,就找着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說。”
嚴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邊混的人,比當哥的有見識。他叫嚴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麼時候讓他回來?”
嚴老有:
“年關之前,一定要趕回家,女方等着。”
老崔將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絕誤不了事。”
嚴老有也將一碗酒一口喝乾:
“再路過嚴家莊,這裏就有你一個家。”
這天晚上,嚴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2
老崔家住河南濟源府。老崔他爺是種地的,老崔他爹是個賣鹽的,到了老崔開始販毛驢。老崔販毛驢不是獨本生意,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老蔣,一個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來跑騰。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時兩個多月,來時趕着牲口慢,得三個多月。一年十二個月,也就能跑兩趟。夥計小劉是老蔣的一個表侄,跟老崔學販驢已經兩年了。老崔原來是個愛說愛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販驢,就顧不了家。有一年年關回來,老婆早跟一個貨郎跑了。雖然老蔣和老邢又共同給他張羅了一個老婆,新娶的比跑的還年輕,但從此有人的時候老崔也說笑,沒人的時候愛一個人悶着頭想心事。老邢對老崔說:
“要不你歇兩年,我來跑吧。”
老崔:
“還是我跑吧,慣了。路上還好些,老待在家裏,更悶。”
老崔今年四十一歲。人一過四十,性子就變坦了。夥計小劉才十七歲,性子急。兩人趕路的時候,老崔愛半下午就歇宿,小劉愛催着再趕一程:
“太陽還老高呢。”
有時趕着趕着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餓,沒個去處,老崔就罵小劉:
“你爹死了,急着奔喪!”
小劉便笑:
“叔,夜裏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劉告別嚴家莊。老崔肩上搭着褡褳,小劉肩上扛着鋪蓋和小米,嚴老有又送他們到十里之外。過了一道山樑,前邊就是長治境,老崔對嚴老有說:
“大哥,回去吧。”
嚴老有學着文詞:
“前邊山高路遠,兄弟多保重。”
將一坨豆腐交給小劉,又囑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萬別忘了。”
老崔:
“放心,年關之前,一定讓他回來。”
那時中國農村還不興握手,兩人在山樑上,對着拜了兩拜。看着老崔和小劉向山下走去,越走越遠,一直到變成兩個小黑點,嚴老有才返回嚴家莊。
老崔和小劉繼續往口外趕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趕**十里。十天之後,到了陽泉府。這時老崔開始拉肚子。說不上是小劉做飯手腳不幹凈,還是路上受了風寒,還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後,老崔罵小劉:
“日你娘,飯都做不幹凈,還學做生意?”
小劉掙着脖子在那裏分辯:
“米在河裏淘了五遍!”
又說:
“咱倆吃的是一樣的飯,我怎麼不拉稀?”
老崔火了:
“就算這次乾淨,上次在洪洞,粥里吃出一個老鼠,你怎麼說?”
小劉噘着嘴不再說話。老崔以為肚子拉上一兩泡也就過去了,沒想到當夜起來八次。每次絞着腿趕到茅房,剛一蹲下,下邊像水一樣“嘩啦”就下來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無力,眼冒金星。只好停在了陽泉府,住在店裏將息。小劉上街給他抓了一服中藥,借店裏的葯吊子給老崔煎。葯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開始心口疼。又抓藥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開始打擺子,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熱的時候像進了蒸籠,冷的時候像掉到了冰窖里。又抓藥治打擺子。好多年不得病,這次都結伴來齊了。左病右病,在陽泉府盤桓了半個月。光葯錢和店錢,花去五塊大洋。單是得病還沒有什麼,病總有好的那一天,老崔還可以和夥計小劉繼續上路,但這天夜裏,出了大事,幾個強盜從牆頭翻進來,拿着殺豬刀,將店裏的客人洗劫了。強盜都用黑布矇著臉,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爾說話,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褳里有二百塊光洋,是去口外販驢的本錢,白天搭在肩上,夜裏睡覺枕在頭下,須臾也不離身,也被強盜搜了出來。老崔顧不上打擺子,一邊喊小劉,一邊起身與強盜撕拽,被一個強盜一棒子打在頭上,暈到炕上。等他醒來,現強盜不但搶走了販驢的本錢,而且將夥計小劉也綁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篩糠。雖然第二天也到府衙報了官,但強盜來去無蹤,只聽出一個口音,一時三刻案子哪裏破得了?兩百塊大洋,三十匹毛驢呀,老崔渾身一陣陣出汗,倒是打擺子一下全好了。做生意錢被盜了,本錢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回河南老家如何向老蔣和老邢交代?錢丟了還是小事,連夥計小劉都被人綁走了,小劉家裏向他要人,老崔到哪裏找去?從府衙回到店裏,店主又掰着指頭向他分析,這個小劉,表面憨厚,眼睛卻愛骨碌碌亂轉,看出很有心眼,這些天他趁着師傅病了,四處亂跑,說不定是他和強盜串通,將師傅的本錢搶了去,也未可知。老崔覺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時也懷疑這個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強盜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這個道理。但這只是猜測,沒有抓住誰的把柄,說也是白說,想也是白想。昨天還有二百大洋在身,轉眼間身無分文。出門在外,舉目無親,老崔神恍惚,在陽泉府大街上亂轉。轉着轉着出了城,來到山腳下汾河邊。汾河水“嘩嘩”地流着。老崔想着有家難回,有國難投,第一個老婆,本來挺說得來,卻跟貨郎跑了,便解開褲腰帶,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扽着樹上的腰帶想了想,踢開腳下的石塊,身子便吊在了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