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十五章(5)
老姐夫被引到妙雲法師的竂房,剛一看見妙雲,忽啦聲音就出來了。
桃花呀——
世主認錯人了,我是當家師妙雲。妙雲法師雙手合十,施禮道。
桃花呀,我可尋着你了——老姐夫頓然淚若雨下,這幾十年,他東奔西波,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廟,卻一直沒個准信。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見自個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個不搭理他,老姐夫撲通一聲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淚,就把家裏的事兒全說了。兒子死了,媳婦兒也死了,孫子沒了,除了給掉人的果果刺,就剩了他一個老不中用的。桃花呀,這日子——老姐夫哭成了個淚人兒。
妙雲法師緊緊地撐住自己的表,不讓任何塵俗界的悲歡顯出來,嘴裏,使上勁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彷彿一停下來,她就立馬成了俗人!
夜,寂靜無聲,南山松濤沉默成一片,黑夜裏,只有老姐夫下山的腳步在出踏出踏響。每走一步,老姐夫就回一次頭,眼裏,還是抹不盡的淚。他哭了那麼多,說了那麼多,又問了那麼多,她呢,就知道阿彌陀佛。彷彿心裏除了佛爺,再也不想這塵世間的一個人,不想這塵世間的一件事。老姐夫心死了,徹底死了,她把他忘了,把兒女們也忘了,把那麼多凄凄苦苦的日子也全給忘了。那麼,她心裏還有誰?
老姐夫不明白,老姐夫也不想明白,都活到了這地步,還明白個甚?不如一頭撞到這南山上,不如一腳踩到這懸崖里。可老姐夫不甘心啊!
他就是想知道,當初,憑甚她要把他和兒女拋下,遁入這空門?
能說么?
不能說呀!
老姐夫離開很久,妙雲還呆在寮房裏,雙手撥弄着佛珠,嘴裏仍念念有詞。
心裏,卻是翻江倒海。
世上哪兒有空門,是誰又逃得過這滾滾紅塵?原想一頭撲進佛懷裏,這塵世間的恩怨,便化作一縷青煙,永世地脫離苦海。哪知……
妙雲忽然地淚如雨下了。
那個已經在她腦子裏死去的空氣里彌散着雨腥味的黃昏嘩地跳出來,她感覺自己猛就被那濃濃的雨腥味包圍了,浸透了,心,濕潤成一片。那是她生下果果刺不久,因為男人在那年裏害了場大病,家裏日子突然間緊巴得喘不過氣,正好有個親戚想抱走果果刺,桃花一狠心應了。可真的一抱走,心就空了,空得擱哪兒也找不到着落。想來想去,還是來到了下河院。
這一來,就把自個給丟了,徹底丟了,咋都找不回。想想也真是好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竟也犯那種傻。年輕時都忍着沒犯,卻在那一年,突然就給犯了。
不犯由不得她。
其實,心裏是一直想犯的。
東家莊地長廊里突然扶住她的一瞬,桃花覺得命定的那一刻到了,打十七上看到他,北山門口望過那一眼,這人,就種在心裏。風裏雨里,一直沒枯沒死,活得很倔。只是,因了妹妹水上漂,這活,便成了另種顏色,偷偷的,竄着苗兒,卻不敢往旺里長,不敢往茂盛里來。那一刻,綠在瞬間瀰漫了整個下河院,也在瞬間盛滿了她的心。她的腳是扭了,真扭,可那一刻,她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種暈乎,一種飄。
那個空氣里瀰漫著菜花濃濃香味的黃昏,就在下河院長廊里,兩個打十幾二十遇過的人,瞬間有點分不開,幾十年的光陰似乎沒有過,彷彿,還在北山那院門前,彷彿,二十歲的東家莊地抱着上轎的,正是手裏扶着的扭了腳的人。所以,後來到睡房,擁在一起,摟在一起,壓在一起,就都合合理了。
命該如此!
卻又偏偏不是!
睡房門騰地響起時,才知道中間這長長的歲月有過,真有過,這歲月里,北山馬家的二丫頭水上漂才是下河院的主人,而懷裏掙扎着的腳疼的人,卻在離下河院很遠的溝外一個小村子裏,天天翹起了目光盼。
目光嚓地被折斷。折斷目光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個的親妹妹水上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