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8.報應（10）

滯留在台灣的謝省安，確實是個很特別的人。自從他回了那趟家后，村上的人也逐漸知道，他在台灣並不是個有錢人。由他死去活來的身世所引的那些多少有些演繹成分的傳奇故事，亦慢慢地失去了開初的神秘。原來，他在戰場上被美軍的刺刀捅中腹部之後，由於他緊緊地抱着面前那個美國人，所以兩人的身體根本無法分開，被那些倉皇撤退的美軍一起搬上裝甲車運走了……然而，說來也太神奇了，在美軍的戰地救護所里，軍醫現這個被刺刀洞穿腸胃的中國士兵居然還頑強地活着，立即萌生出軍人對英雄的那份崇敬，他被及時地轉到加拿大軍隊設在濟州的戰地醫院，最後終於被救了性命。就這樣，一個被故鄉人民懷念的“烈士”，那時卻還活在美國的戰俘營。在後來的“甄別”中，他自主地選擇了背井離鄉，踏上了國民黨政府派來釜山的軍艦……

在美軍的戰俘營里，他知道自己的英雄事迹已經被寫進一部《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叢書里，在國內已經具有了很大的影響。但是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再回到自己的故鄉，更無顏面對自己的親人了……他是上過完小的人，在學校受過的那些英雄主義教育終歸在他腦海里無法抹去。一個被鄉親們敲鑼打鼓送出村莊、被全國人民愛戴的“最可愛的人”，最終卻做了一名可恥的俘虜，回到家鄉，不說自己咋樣面對那個處境，妻子和女兒是不是會接受他這個“叛徒”呢？再說，他在村莊生活過，看見過那些“四類分子”的悲慘際遇。為了給妻女保住“革命烈屬”這個虛妄的名分，他只能讓自己默默地“死”去了。於是，他決意去了台灣。後來，他聽說台灣有個“陝西村”，便用自己的退休金在西部彰化平原那個叫做秀水鄉的“陝西村”租了一處民房住了下來……

自從那次他回了老家，為重修謝氏祠堂捐出自己僅有的那點錢之後，幾年時間裏，他再也沒有積攢夠回老家的費用。在有生之年他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回老家生活了，但麥秀還是讓芍藥多次給他寫信，讓他放心回來，說現在又不是吃不飽穿不暖的光景，多他一張口，也拖不窮一家人。再說，半閣城的溝坡上，怎麼說也應當有他一塊埋骨的地方！

唉，長稔塬上的男人，無論混得人模狗樣的還是窮困潦倒的，到頭來，都會回到老家，最終被兒孫們埋進這塊黃禿禿的地里。那樣，他們才覺得落葉歸根人生圓滿。

謝金鎖這個人也不能不提說一下，他五十歲在鐵路上內退之後，讓大兒子謝超美頂替上了班。按說，在省城有單位分的那四十多平米的小套間，他和老婆賀采蘩安安生生做幾天城裏人也未嘗不可，但他也還是回到了村上。五十歲的半截子老漢，畢竟還不到老境。他覺得無事可做，居然異想天開地辦起了一個小奶牛場。可是，對於不習慣喝牛奶的山裏人來說，那玩意兒的味道實在不如包穀糝可口。金鎖的牛奶根本就賣不出去。為了給乳牛催奶，他忙活得比當年給自家老婆養娃娃下奶還要殷勤，由此還惹了一村笑話。老兩口兒一看這項生意不成，只好又改養黃牛殺肉賣錢，鬧得巷道里時不時便會泛起一股血腥味兒。於是，每每謝金鎖蹲在自家門口磨着他那把雪亮的宰牛刀時，必然就招惹得已經年近九十的佑普爺在巷道開始破口大罵。其內容每次不但出奇地一致，還會多出些隨心所欲的抑揚頓挫——

濕你媽的

牛是你們這些王八蛋的先人

下了一輩子死苦

臨斷氣你們還給它脖子上架刀子

損陰的事兒

你們這些狗濕的還做得少嗎

小心老天報應

濕你媽的……

然而，長稔塬上的迎春花每到春分時節，都會在老爺子的叫罵聲中慢慢地吐出花蕊，赤誠地綻放着它們對春天的那份摯愛。這種生物用群體的生命，把黃黃的山色鋪撒在溝溝峁峁，慢慢地抽曳出翠綠的枝條，把整個塬畔又一次染得墨綠。一年又一年，它們用自己的先天感知，不厭其煩地給後人們講述着春天的故事。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