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6.報應（8）

謝栓牢和謝芍藥除承包經營村上的水站之外，在分地前已經在自留地里務了三畝蘋果園。在從來沒有見過在大田務果樹的長稔塬，三年後，那片果園的年收入便創收過萬。在一公斤“富士”蘋果收購價高達三元人民幣的那年，鎮政府在全鎮強行推廣萬畝果園，此業日後便如禍水般蔓延開來。又一個五年過後，渭北的果林多得驢都不吃蘋果和獼猴桃了，山民們便又開始挖去那些高大的果樹，眼睜睜地等待着來年的莊稼。

村莊上，現在當政的民選村長是當年的地主子弟謝星朗。在有限的幾個願意擔任這個窮村村長的人選中，他好像為了彌補父輩的某種缺憾似的把村民們的信任終於擔當了起來。他這個西北農學院副教授，回村來是為了完成他那個“年降水300毫升旱塬地膜小麥豐產試驗”學術研究的，卻稀里糊塗被村民推舉為榮譽村長。愛人水仙一直在後邊鼓搗着讓他出去給大企業兼職掙錢，好好規劃一下自己的日子，星朗說這事兒以後再說，眼前實在是脫不開。他覺得，大夥既然能選自己當這個榮譽村長，那就給大夥服幾年務也無妨。家家都出去進城務工，丟下一地莊稼咋辦？地地道道的農民，不在莊稼地里下工夫，出去撈現成總歸不是長遠之計。再說，城裏人腰包里的那點錢，也不是那麼容易讓農民工掏出來的！於是，他這個大學的副教授不但種着家裏的十幾畝地，還承包了村上的十五畝地。不過，收益並不大。每年下來，除過地膜、化肥、種子投入，機耕、機播、機收、人力也不少花錢。但是，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貸款建起了半閣城的第一個鋼架塑料大棚。他要用自己的科技創為村民帶頭蹚出一條靠農業致富的路子。眼下，他的幾位助手也都吃住在半閣城。聯合國糧農組織為他的研究項目投資了不少錢，在乾旱的黃土地上怎樣種出豐產的麥子，不但是關乎一個小小的長稔塬的事。看來，他這個大學生一生都離不開生他養他的村莊了。

謝狗剩這個人膽大，把石架溝一下子承包了五十年。不但務了不少花椒，還養了一群普爾羊。稀奇的是，他婆娘“酸辣子”四十六歲那年，居然又喜得一子，這件事可把兒子驢驢和媳婦瑤瑤羞慘了。兒子的女兒已滿六歲，按驢驢倒插門、瑤瑤又是獨女戶還可以申請二胎的農村“土政策”，兒媳婦此刻已暗結喜瓜，沒想到當婆婆的卻捷足先登，為他們六歲的女兒又生下一個“碎爸爸”。栓牢和星朗緊時找到“酸辣子”，一邊討喜酒一邊給老兩口開了個“超生”罰款單。“酸辣子”一看村上真的要罰錢，居然狡辯說：“我這個指標是占兒媳的，反正是我們家裏的私事，誰生也是個生，算是不打不罰扯平了……”沒想到，剛剛立秋，兒媳瑤瑤也生下一個兒子。狗剩這才不得不從摺子裏取出七千元乖乖交了罰款。不過，他仍然大不慚地說：“不就是罰倆錢么，嘁，我就不信她娘倆能把家裏一群羊全讓我交了罰款！”

話說，高恩全這個“半撇子”，雖然腰腿不靈便，坐在自家院子裏籌劃小日子倒是十分精細。幾個兒女除大女子考學進了城，兩個兒子一直落在農村。他安頓大小子跟着孩子的舅舅學了一門裝修的手藝，沒幾年就在省城站住了腳跟。二小子學了個泥瓦工，跟着謝有福跑遍了山南海北，也鬧得有了氣候。他家在半閣城第一個蓋起了二層樓板房，裝上了亮閃閃的鋁合金門窗，很是風光了不少時日。不過，兩個小子娶了媳婦，各自在縣城買了商品房再不回來居住，撂下老兩口守着老院子十分寂寞。不久，他家那鶴立雞群的二層洋樓，也被左鄰右舍貼着瓷磚的複合式住宅比得無地自容了！

李若蘭退休后，如約回到了半閣城。佑普爺八十八歲照樣每日掮個鋤去地里轉悠。他們的兒子謝鵬（歡歡）十分爭氣，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復旦大學化學系，幾年後便保送留德去攻讀博士。老兩口膝下，還有過繼來的孫子謝二牛需要他們時時牽挂。真是打牆板兒上下翻，誰能想到二牛和媳婦原本都是縣“農機二廠”端着鐵飯碗的工人，如今卻雙雙成了“下崗工人”。好在他老子憑着退休幹部的大面子，在縣城給小兩口鬧了個小商店，生意還算不錯。不幾年，兩人就買了摩托、置了商品房。小兩口也十分孝順，接爺爺奶奶進城享過幾天清福。老爺子推辭不了，應了個名倒是去了。誰知道，他卻用不慣單元房那坐着凈手的抽水馬桶，三天兩後晌鬧着又回來了。月娥六十多點，身體反倒不如老爺子硬朗。不過，因為有個留洋的小弟弟，在整個洽川縣城，她倒成了半個名人。閑暇之餘，她依然要回娘家來轉轉，進了門又縫又洗又忙活，好像她才是這個家的主婦。她一直在側面勸說著老爺子，讓把家裏那三畝半地交給別人耕種，只要人家替他搭完公糧就行了，眼下家裏又不缺那點收入，可老爺子堅決不交。其實，老漢一直有個想法，也給兒孫們說不出口。不久前，縣上劃地在吾家營村邊建起了一座火葬廠。自從那個高高的煙囪樹在那兒，老漢就一直心裏不舒服罵個不停點兒。他已經表示，自己百年之後堅決不願意再費人家那寶貴的煤油燒他，他特意給幾個村幹部交代，他好賴也是個老革命，死後，一定要埋在自家那塊地里。如果鎮政府真的要平墳就讓平了，即使那樣，他囫囫圇圇躺在麥地下邊，心裏也是坦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