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4)

4.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4)

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裏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着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着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着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着一個妓女;暗裏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裏拉着胡琴,口裏唱着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里,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着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着;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着,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着。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裏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彷彿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着,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着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又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着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裏,都大開了窗戶,裏面亮着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於溫州

原載於1924年1月25日《東方雜誌》第21卷第2號20周年紀念號

1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朝》第48頁。

溫州的蹤跡

一“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1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綠色的帘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么?“鉤彎”垂着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於輕風中。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凈,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着,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彷彿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艷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着妖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着一對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著簾里。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着這一隻,已縮着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的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為什麼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那高踞着的一隻八哥兒,又為何盡撐着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麼來着?捨不得那淡淡的月兒么?捨不得那疏疏的簾兒么?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得向簾中去找——您該找着那捲簾人了?他的韻風懷,原是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拼着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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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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