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5)
這頁畫佈局那樣經濟,設色那樣柔活,故精彩足以動人。雖是區區尺幅,而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餘。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志這一段因緣。但我於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說的話不免為內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溫州作
二綠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岩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抬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里的,一帶白而亮的水便呈現於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着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彷彿一隻蒼鷹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着;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着;岩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衝下,彷彿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許多稜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着了。那濺着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着。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鑽了進去,再也尋它不着。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着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彷彿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着,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着有些遠呢!這平鋪着,厚積着的綠,着實可愛。她鬆鬆的皺纈着,像少婦拖着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着,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着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着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餘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麼來比擬你呢?我怎麼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着這樣奇異的綠;彷彿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裏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捨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撫摩着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2月8日,溫州作
三白水漈
幾個朋友伴我游白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着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縠”,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裏,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迹。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縴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麼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