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3)

3.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3)

這時卻遇着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麴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着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裏掙扎着,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着“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着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着樂工等人,映着汽燈的餘輝蠕動着;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着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着,一隻歌舫划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並着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着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裏,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着。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着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着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着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裏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着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癢處。我於是憧憬着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來時,我的憧憬,變為盼望;我固執的盼望着,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着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卻終於被它壓服着,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裏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複: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1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愛着那些歌妓,並且尊重着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着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裏平伯又比我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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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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