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第八輯贈言(36)
再就是我要說的這兩年至少在重慶風行的夏威夷襯衫,簡稱夏威夷衫,最簡稱夏威衣。***這種襯衫創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種土風。夏威夷島在熱帶,譯名雖從音,似乎也兼義。夏威夷衣自然只宜於熱天,只宜於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國的重慶等。重慶流行夏威衣卻似乎只是近一兩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從重慶回到昆明,說是曾看見某長穿着這種衣服在別墅的路上散步,雖然在黃昏時分,我的這位書生朋友總覺得不大像樣子。今年我卻看見滿街都是的,這就是所謂上行下效罷?
夏威衣翻領像西服的上裝,對襟面袖,前後等長,不收底邊,不開岔兒,比襯衫短些。除了翻領,簡直跟中國的短衫或小衫一般無二。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慶市中走來走去。那翻領是具體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於涼快,也是有的。夏威衣的確比襯衫通風;而看起來飄飄然,心上也爽利。重慶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綢子黃卡機居多,土布也有,綢的便更見其飄飄然,配長褲的好像比配短褲的多一些。在行人路上有時通過持續來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陣飄過去似的,倒也別有風味,參差零落就差點勁兒。夏威衣在重慶似乎比皮茄克還普遍些,因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會像皮茄克那樣上品否。到了成都時,宴會上遇見一位上海新來的青年襯衫短褲入門,卻不喜歡夏威衣(他說上海也有),說是無禮貌。這可是在成都、重慶人大概不會這樣想吧?
1944年9月7日作
原載於1944年9月10日、17日、23日、10月1日昆明《中央日報·星期增刊》
始終如一的茅盾先生
茅盾先生開始他的文學業績的時候,就標舉人生的文學與寫實的文學。這二十五年來,文壇上經過多少變化、多少花樣,但茅盾先生始終不移的堅持他的主張,不,信仰。他看準了這是現代中國文學的大路。他介紹,翻譯,批評,直到創作,一步步實現他所信的,他的生活也一致的向著這信仰。這樣將文學的各方面打成一片,尤其將文學和生活打成一片,是難得的。他的影響是整個的,深透的。
茅盾先生並且要將自己和後進打成一片,他竭力獎掖後進的人。我就是受他獎掖的一個,至今親切的感到他的影響。我的文學工作是受了他的鼓勵而展的。這二十五年中他一定幫助了許多人成就了他們自己,不過我們未必一一知道罷了。他指出的現代中國文學的大路,到了這時代,大家都已看得分明,都會跟着他走。他今年才五十歲,有的是領導的力量;他的影響正在加深和擴大。
茅盾兄文藝工作二十五年紀念暨五十雙慶
弟朱自清敬祝
卅四年六月
1945年6月22日作
原載於1945年《抗戰文藝》第10卷第4、5合刊
我是揚州人
有些國語教科書里選得有我的文章,註解里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託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里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只去過兩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裏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裏。海州的形我全不記得了,只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里夾着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裏。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裏扔瓦片玩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着。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鎮裏的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只記住在鎮裏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讀過書,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裏一根橫倒的枯樹榦上說著話,依依不捨,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