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第八輯贈言(35)

208.第八輯贈言(35)

這回坐公共汽車最多,滑竿最少。重慶的公用汽車分三類,一是特別快車,只停幾個大站,一律廿五元,從那兒坐到哪兒都一樣,有些人常揀那候車人少的站口上車,兜個圈子回到原處,再向目的地坐;這樣還比走路省時省力,比雇車省時省力省錢。二是專車,只來往政府區的上清寺和商業區的都郵街之間,也只停大站,廿五元。三是公共汽車,站口多,這回沒有坐,好像一律十五元,這種車比較慢,行客要的是快,所以我沒有坐。慢固然因停的多,更因為等的久。重慶汽車,現在很有秩序了,大家自動的排成單行,依次而進,坐位滿人,賣票人便宣佈還可以擠幾個,意思是還可以“站”幾個。這時願意站的可以上前去,不妨越次,但是還得一個跟一個“擠”滿了,賣票宣佈停止,叫等下次車,便關門吹哨子走了。公共汽車站多價賤,排班老是很長,在腰站上,一次車又往往上不了幾個,因此一等就是二三十分鐘,行客自然不能那麼耐着性兒。

二十七年春初過桂林,看見滿街都是穿灰布制服的,長衫極少,女子也只穿灰衣和裙子。那種整齊,利落,樸素的精神,叫人肅然起敬;這是有訓練的公眾。後來聽說外面人去得多了,長衫又多起來了。國民革命以來,中山服漸漸流行,短衣日見其多,抗戰後更其盛行。從前看不起軍人,看不慣洋人,短衣不願穿,只有女人才穿兩截衣,那有堂堂男子漢去穿兩截衣的。可是時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裝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桂林長衫增多,增多的大概是些舊長衫,只算是迴光返照。可是這兩三年各處卻有不少的新長衫出現,這是因為公家的平價布不能做短服,只能做長衫,是個將就局兒。相信戰後材料方便,還要回到短裝的,這也是一種現代化。

四川民眾苦於多年的省內混戰,對於兵字深惡痛絕,特別稱為“二尺五”和“棒客”,列為一等人。我們向來有“短衣幫”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卻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短衣。四川似乎特別看重長衫,鄉下人趕場或入市,往往頭纏白布,腳登草鞋,身上卻穿着青布長衫。是粗布,有時很長,又常東補一塊,西補一塊的,可不含糊是長衫。也許向來是天府之國,衣食足而後知禮義,便特別講究儀錶,至今還留着些流風餘韻罷?然而城市中人卻早就在趕時髦改短裝了。短裝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遺憾,趙武靈王不是改了短裝強兵強國嗎?短裝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個襯衫短褲就可以大模大樣的在街上走,長衫就似乎不成。只有廣東天熱,又不像四川在意小節,短衫褲可以行街。可是所謂短衫褲原是長褲短衫,廣東的短衫又很長,所以還行得通,不過好像不及襯衫短褲的派頭。

不過襯衫短褲似乎到底是便裝,記得北平有個大學開教授會,有一位教授穿襯衫出入,居然就有人提出風紀問題來。三年前的夏季,在重慶我就見到有穿襯衫赴宴的了,這是一位中年的中級公務員,而那宴會是很正式的,座中還有位老年的參政員。可是那晚的確熱,主人自己脫了上裝,又請客人寬衣,於是短衫和襯衫圍着圓桌子,大家也就一樣了。西服的客人大概搭着上裝來,到門口穿上,到屋裏經主人一聲“寬衣”,便又脫下,告辭時還是搭着走。其實真是多此一舉,那麼熱還綳個什麼呢?不如襯衫入座倒乾脆些。可是中裝的卻得穿着長衫來去,只在室內才能脫下。西服客人累累贅贅帶着上裝,倒可以陪他們受點兒小罪,叫他們不至於因為這點不平而對於世道人心長吁短嘆。

戰時一切從簡,襯衫赴宴正是“從簡”。“從簡”提高了便裝的地位,於是乎造成了短便裝的風氣。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處都見,黃的、黑的、拉鏈的、扣鈕的、收底的、不收底邊的,花樣繁多。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只除了六十以上的老頭兒。從前穿的人多少帶些個“洋”關係,現在不然,我曾在昆明鄉下見過一個種地的,穿的正是這皮茄克,雖然舊些。不過還是司機穿的最早,這成個司機文化一個重要項目。皮茄克更是哪兒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着一件老皮茄克教書、演講、赴宴、參加典禮,到重慶開會,差不多是皮茄克為記。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學晏子穿狐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趕時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運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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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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