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第八輯贈言(37)

210.第八輯贈言(37)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後來又迎養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着。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沒畢業;讀高等小學,畢了業;讀中學,也畢了業。我的英文得力於高等小學裏一位黃先生,他已經過世了。還有陳春台先生,他現在是北平著名的數學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了我學習的興趣;只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着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後在他家夜塾里的時候。中學畢業,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預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人武鍾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後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後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婚後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們兩老都葬在揚州,我家於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後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里。母親在抗戰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里。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已經成人了,不知什麼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里。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餘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着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裏。

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了。現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並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裏覺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並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形,於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着跑着。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後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裏,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並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裏也提起揚州福綠庵的桃花。再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憨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憨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憨”的!紹興人固然有憨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於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不用遠說,李斗《揚州畫舫錄》裏的揚州就夠羨慕的。可是現在衰落了,經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沒精打採的鹽商家就知道。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佬,這名字總而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佬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於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佬了。這就養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戰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他們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儘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然而這些話只好關着門在家裏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嘖一聲了。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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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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