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去留無意

第十四章 去留無意

BGM:司夏《猶記年華》

宮牆高大,彷彿隔斷塵世,牆內綠柳寂寞,牆外菊花初開,一道淺顯,兩重天地。

磅礴宮城一角,落英繽紛間,宮室佇立,出檐深遠、柵窗細密,身着襕衫之人不時進出,言談舉止皆是風流儒雅,此處是為文苑。

文苑僻靜角落裏,潔凈書案邊,一襲青色襕衫的顧余修埋頭書寫,時時抬首擺弄一旁棋枰,間或思量。案上,小爐溫着紫砂壺,蘭香四溢。顧余修擱筆細讀,嘴角銜笑,將厚厚一疊白宣整好,方起身向前院走去。

“想來該是又寫畢一圖棋譜罷,難得見顧公子如此笑意盎然,聖上方才還問起顧公子編撰的棋譜不知何時能寫完。”

顧余修微微傾身道:“怕是還要一段時間。”仍是腳下不停,走到一處房中,將書稿妥帖交代后,轉身走出,便迎面碰到高竹寒,作揖道:“見過高編修。”

高竹寒文雅還禮道:“顧公子奉聖上之名編寫棋譜,待得功成,該是大寧朝最為高深棋譜,望顧公子不負眾望。”與顧余修擦身而過後,輕嘆一口氣道,“曲姑娘,已離開高府。聽半鑒說,曲家今日離開廣平城。”

顧余修聞言停步,一臉震驚,頓鎖長眉、緊要下唇,沉聲道:“我方想起要出宮尋一圖棋譜,若有問起,煩請高編修代為解釋。”言罷,快步離開。

日光和暖,灑落檐頭,木葉低吟,風過長街。

嘉木軒中,空落具列獃滯站立,長櫃無一塵紛擾,前堂寂靜。曲家三人關門上鎖,先後上了馬車,還是曲父打破沉默道:“煙兒,就這麼走了,你肯甘心?”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能如何?”曲煙茗苦笑道,“終老山野、籍籍無名,或許才是真的歸宿。”曲父與曲母相視輕嘆,揚手揮鞭,馬車絕塵而去。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翻作碧浪連天去,風聲輕盈如同飛絮拂過。

曲煙茗亭亭立於道邊,望着空空長亭,許久,方將一隻小巧茶包輕輕放在亭中石桌上。那茶包上,墨竹淋漓,迎風堅勁。轉身步向馬車,曲煙茗任由珠淚滾落,步履沉重似鉛,彷彿要走向一段未知的孤寂。

忽然,馬蹄聲響,漸行漸近。高頭大馬上,青色衣袂隨風鼓盪,獵獵作響。顧余修一手執韁、一手拿鞭,半弓身子,焦急神色顯而易見,策馬而來,若穿過雲霞。待到曲煙茗身旁,顧余修兩手勒緊韁繩,使得馬匹抬蹄長嘶,利落下馬奔到曲煙茗面前,額上汗如雨下,襆頭兩翅搖動不已。

顧余修一把抓住曲煙茗手腕,氣喘吁吁道:“曲姑娘這是要去何處?怎也不言語一聲?”

曲煙茗早已驚住,愣愣看着顧余修大口喘着粗氣,喃喃道:“自然是回安國。顧公子貴為聖上面前棋待詔,我等小民回家,如何告知宮牆之內。”

“你寧可告訴高公子,也不肯等我一天。你欠我的偌大恩情,又該如何償還?”顧余修頗為黯然道,“我自是不比他功名隆盛,曲姑娘總不該連一場離別都吝嗇罷。”抬手輕輕抹去她臉頰淚痕。

曲煙茗微微別過頭去,惆悵道:“既然為人所棄,何不早日離去,難道白白忍受侮辱?路過玄駿寺,我自當多多供奉,許是不及萬一,亦是心意。”

顧余修緊鎖長眉又皺了皺,柔聲道:“曲姑娘在高府受了委屈怎不言說?一言不發便要走,若非高公子知會與我,豈不是任由你恣意遠走高飛?”

“高公子?”曲煙茗抬首驚道,“是高公子告訴你的?他為何不來?是啊,他堂堂編修,怎會為了挽留我,耽擱一時半刻。”眸色重新暗了下去,“他的心中,到底只有仕途與攀親,連絲毫真意都容不下。就如這廣平城,看似繁華、實則冰冷,居之不易。也許,我千里迢迢來此,本就是錯,若是相伴山水、雪煎新茶,該是無這一場傷心欲絕。”

曲煙茗頷首道:“世事紛雜,不如歸去。顧公子此番送別,自是並非我吝嗇,多謝顧公子。”言罷,矮身行禮,便要轉身離去。

“你真要走?”顧余修仍緊緊握着她手腕,認真問道。曲煙茗並未回頭,更不着意他一眼,重重點頭。

顧余修將捏住兩指放在口中,哨聲忽響,馬兒聞聲奔來停住。顧余修鬆開手掌,翻身上馬,又弓下身來,攬過曲煙茗腰身,將她抱上馬。一聲尖叫,兩人一騎,奔馳在古道之上,不過瞬間就蹤影全無。

不敢有所動作的曲煙茗只得轉頭向顧余修道:“你這是幹什麼?你要帶我去哪裏?”幾番盤問,顧余修皆是不理不睬,只是兩手緊握韁繩,將曲煙茗圈在懷中,沿路而下。

許久,芳竹青青、千樹濃蔭,流水潺潺、靜湖如鑒,波光瀲灧映台榭。

顧余修勒繩下馬,將曲煙茗扶下,向前幾步,望着曲水花樹道:“曲姑娘該是不曾來過此地罷。”

“不曾,”曲煙茗打量周遭,問道,“這是何地?”

“揭榜之後,新進士便來此相聚遊玩、歡宴笙歌。不少公卿之家,便於此時揀選東床,一時車馬喧闐,好不熱鬧。所謂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學子夢寐以求的便是這一日。”曲煙茗駐足遙望,久久不言。

顧余修道:“功名二字,到底猶是浮華煩擾,在其位須謀其政,有榮耀亦有無奈。高公子出身官宦,縱使不曾高中,怕是也難逃聯姻望族。曲姑娘窮苦寒酸,為高府之人奚落,自然不過。更可況,塵世中人,深陷世俗不可自拔,以諸般條框看待他人,格格不入者便是冥頑不化。”

曲煙茗靜靜聽着,目光悠遠不知向何處,靜默如同悄然盛開的秋菊,淡雅而堅忍。

“曲姑娘千里遠來廣平城,曾懷揣興盛茶事的宏圖大志。”顧余修續道,“曲姑娘細細想想,為了這事,你所付出已然多少?所收穫又有多少?此時半途而廢,是對得起經歷的種種磨難,還是對得起多年勤學苦練的茶藝。”

顧余修一手牽馬,一手握住曲煙茗手腕,沿江緩步,卻是不發一言。

江之西端,兩人進得一寺院,停步在高聳塔下。塔璧之上,滿布墨跡,龍飛鳳舞抑或瀟洒恣肆,端正遒勁抑或方正圓潤,目不暇接。

“新進士乘舟盡興遊覽至此,推同年擅書者,題名塔璧,是為登‘仙籍’。可是,流光易拋,多年之後,除卻他時時回味,又有誰記得當年的意氣風發。茶事卻是不同,一傳十、十傳百,雖不着一字,當是天下皆知。士人多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之事我等自是不敢攀,立功艱難,亦不至毫無把握。”顧余修耐心道,側首頗為寵溺地看着曲煙茗。

顧余修輕嘆一口氣,又道:“你只見高府之人的冷嘲熱諷,怎不見諸位茶客的讚賞之語。聖賢有言‘道不同,不相為謀’。自是難以討好眾人,亦是無需討好,那是諂媚地隨波逐流,早已忘卻初時衷心。你喜茶事,該是同我嗜棋,縱天翻地覆,只沉浸於那方寸之間,便是無所畏懼。顛沛流離、榮辱順逆,乃至生死,盡皆為小,唯有那事是大。”

不待曲煙茗言語,顧余修又拉過她,兩人縱馬直向城南高山,一路盤旋,到得至頂。遠眺巍巍山峰,盡攬輝煌京華,斜陽正濃,染卻天邊作錦繡。

“清秋時節,西風殘照,千年往事,都作音塵斷絕,空餘山川依然。”顧余修指着雲間若隱若現的巔頂道,“相比之下,為一人心傷,又是何等渺小。若為他黯然銷魂、枉費年華,當是辜負天地滋養的清醇滋味。人心易變,天地從來如昔,孰重孰輕,你該是明白。”

待顧余修看向曲煙茗,她已是眼眶艷紅、梨花帶雨。顧余修拿出巾帕,輕柔拭去她兩頰淚水,默然不語。

許久,曲煙茗方開口道:“一念之差,一時糊塗,許是一世遺憾。我鍾愛廿年的茶事,竟為一段虛無縹緲之情折腰。情本無諾,易變易逝。茶事卻不然,我若磐石無轉移,它便不離不棄。爹就是如此,從青絲到白髮,從無辜負、從無愧疚,世事荏苒,茶事始終如一,如同老友,愈久愈無嫌隙、愈溫潤。”

晚風驟起,秋涼初現,晚照萬丈,馬嘶悠長。

“你,不會走了罷?”顧余修輕聲問道,並未看她。

曲煙茗眺望遠山,嘴角微揚,點點頭道:“自然不會,長路漫漫未央,若是初時停步,何談成敗。”

顧余修看向曲煙茗,眸中光華流轉,燦如霞光,只柔聲道:“你願留下,那就好。”頓頓道,“可是眼下,嘉木軒關張,高府難入,又無積蓄,種種嘗試盡皆付諸流水,前路自是坎坷。你,作何打算?”

“你棋藝高超,怎囿於方寸,”曲煙茗抬首看向他,神色輕鬆調皮道,“重振之事,我已然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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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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