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榆錢情(1)
孩子的外婆特意從鄉下給吃慣蛋糕和巧克力的寶貝外孫送來一瓷罐榆錢燜飯。打開蓋子,那淡淡的、誘人的鮮香一下子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
說起來,已有20多年沒有吃過榆錢燜飯了,但童年那摻和着苦澀的生活記憶,卻牢牢存留在我的腦海里。
口糧寬裕,生活富足的人們,很難想像那嫩黃、細薄、像一分硬幣一樣的榆錢兒,不但能生吃,而且拌上玉米面或麥面、蕎面、米粉,擱在鍋里蒸熟,再佐以白糖、蜂蜜,或撒上鹽末,拌上油辣子,吃起來鮮香可口,別有一番韻味。
我喜歡吃榆錢燜飯,是從上小學時候開始的。那年月,世事很亂,地里打不下糧食,工分日值低得可憐,使得我們這個人口多、勞力少的農家小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恓恓惶惶。記得有一年,麥子剛孕穗,家裏就斷了口糧。眼見得一家七口吃飯無着,萬事不求人的父親,“屈駕”從親戚家裏借來百十斤玉米,雖說燃眉之急得以緩解,但杯水車薪,要挨到麥收是很困難的。一天晚上,父親和母親盤腿坐在炕沿,就全家的生計問題進行了一次“最高級別”的商談,直到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翌日下午,父親銜着煙袋,扛着根扎着鐵絲鉤的竹竿,挎了只拌籠,領着我朝村后的一條小山溝里走去。馬蹄形的小山溝里,杏花、桃花、梨花、櫻花開了個滿世界,一群群的蜜蜂在繁忙辛勤地采着花粉,一對對蝴蝶追逐嬉戲演出着“梁祝”……面對這迷人的景色,父親一點也沒有想欣賞的意思,而是徑直帶我來到一棵身幹上裂了許多粗紋的榆樹下,指着樹冠上那密密實實、嫩黃細薄的小花問我:“娃呀,這東西你吃過么?這叫榆錢兒,很好吃,能飽肚子呢。”見我一臉疑惑,父親順手勾下一桿樹枝,捋了把榆錢,先給我手裏倒了少許,然後把剩下的全部填在自己的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起來。模仿着父親的樣子,我也將手心裏的榆錢填在嘴裏,果然清香、粘甜,很是好吃。那天的晚飯,母親就是用我和父親勾捋來的榆錢拌上玉米面,在鍋里蒸熟,現蘸上辣子汁吃的。雖沒有上好的調料相佐,但我們一家老小卻吃得很開心。打那以後,每天下午一放學,我就跟着父親去村后的小山溝里勾榆錢兒。
有一天,父親生了病,下不了床。為了不使做飯的母親犯難,下午放學后,我獨自一個扛着竹竿挎着拌籠悄悄去了村后的小山溝。不料,剛勾了少半籠榆錢,突然天空“啪”的一聲響雷,豆大的雨點隨之下了起來。四月中旬,料峭的春寒還未退盡,那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如同針扎一般。我急忙收了竹竿提着籠往回跑。待我跌跌爬爬進得家門時,渾身泥水無一塊干處。一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知我去了哪裏又生了什麼事。直到我將半拌籠榆錢倒在案板上時,才明白了過來。祖母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埋怨起來:“就是沒有誰吃的,也不能沒有你吃的呀,這麼小點年紀,咋能獨自一人去後山?絆絆磕磕的有個閃失咋得了?”母親也紅着眼圈一邊給我換着乾衣服,一邊不住嘴地叨叨。此時此刻,我非但絲毫沒有后怕委屈之感,相反,那幼稚的心田還油然升騰起一股神聖的愫: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勞動為全家換來了維持生計的食物。一剎那間,自己彷彿已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光陰荏苒,一晃,已是人到中年。每當我在坎坷人生的旅途上行走得很累的時候,每當我閑暇之餘坐在湖邊長椅上休憩的時候,總是想起那嫩黃細薄、像一分硬幣一樣的榆錢兒,想起那散落着童年夢幻的後山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