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山河定據
“是什麼毒?”
“我不知道。我從未見過此毒,可是這毒性太霸道,恐怕……”
“‘恐怕’?恐怕什麼?”
“恐怕我這雙腿,算是廢了。”
當姬格的聲音在幽深的環境中響起,兀然間打斷了越千辰同聶逐鹿的對話時,那爭論間的兩人莫不一驚,同時朝榻上已經昏睡了十幾日的人看去,眼裏都滿布着莫名的恐懼。
“侯爺!”
越千辰低沉的聲音里不乏急切,他走過去將姬格扶起來,卻是長久的無話可說。
“逐鹿……”姬格臉色灰白,在探過自己的脈息之後,他對自己的情況已經有了大致了解,此間看到聶逐鹿也在,不由的便問了一句:“這是帝都?”
那頭那兩人對視了一眼,聶逐鹿才要開口,姬格卻已經清醒了些,將四下的光景收入眼中后,他便認出了這是哪裏。
“唔……越奈的地方……”
——長絕崖的山洞之中,那個被越奈收拾的極盡考究,卻終究難逃陰暗的地方。
算來,為了避人耳目,又能找到個靠譜的人來為自己醫傷,也只有在此地了。
姬格還在那兒顧自的想着,越千辰卻一直記着他蘇醒是所說的那句話,眉眼皺得極深,帶着些恐懼的問道:“侯爺,您的腿……”
“無妨。”姬格看了眼自己已然不良於行的雙腿,卻是不甚在乎的搖了下頭,出口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讓那兩人都是驚訝至極。
抬首看到越千辰臉色,姬格心裏自有掂量,啟口卻是輕鬆的一笑,半是頑笑問道:“你怎麼苦着一張臉?覺着對不住我?”
“當時來人是奔着我來的,您……”想到之前遇襲時的光景,越千辰此刻竟覺得連說話都是費力的,“您何苦……您怎麼就為我擋了那一排毒針?您未免也慈悲得太過了!”
姬格平靜的看着他,頓了頓,朝一邊的聶逐鹿道:“逐鹿,煩你給我倒杯水。”
他一個眼神遞過去,聶逐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留給他倆一方空間。
姬格沉默了一會兒,垂首一邊抖了抖身上的毯子,一邊淡淡問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第四個人是誰嗎?”
“嗯……?”甫一聽,越千辰還沒反應過來,須臾之後,他卻突然明白了什麼:“——!您是說……之前那人就是……”
難道,之前修羅城外妄圖了結自己的那個人、那個連絕艷侯都只能去以血肉之軀抵擋而一時無法制衡的人,就是那第四個人?
在越千辰的驚疑之中,姬格平靜的點了下頭。
他說:“我的三師姐,她叫夏侯耳染。”
“夏侯……”念着這個姓氏,越千辰很容易的便將那人與另一個人聯繫在一起,“莫不是……他就是溫孤訣的……姑姑?!”
姬格又點了下頭。
“這毒針叫蠍影針,若是嵌在你身上,你現在就真是具屍體了。”他看了看自己的雙腿,無奈之後,卻也有些欣慰,“我的內力比你深厚些,練得又是天狼谷的功夫,是以如今才能只廢一雙腿而已。你不必過於擔心,只要記着,此事絕對要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就是了。”
他的目光倏爾深重了下來,帶着不怒自威的高貴,鄭重的對越千辰囑咐道:“你聽好了,這件事,不準讓第四個人知道。”
他說完,那頭越千辰看着他,眼中的神情已經是難以描摹的無言了。
他不懂,眼前這個,究竟是什麼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至極的疑惑里,他的面容已經有些扭曲,他問:“你怎麼能這麼冷靜?能把這事情說的那麼輕描淡寫?你這是折了一雙翼啊!你怎麼能……”
姬格對此,一如既往,不過是置之一笑。
他說:“你不懂,我說再多你就都是不懂,是以沒什麼可解釋的。你記住我的話,也就是了。”
“侯爺……”
許多年後,越千辰回想自己一生所遇每一個人,這其中,他待之情感最複雜的一個,就是姬格。
這個人身上,牽動着他許多完全不同的情緒。
情愛上的宿敵、比親兄弟也不遑多讓的感念、如兄如父的護佑,還有許多的受教和那一路走來有增無減的敬重。
姬格對他說:“綽綽這些年過的不好——她一直都過的不好,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至少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能讓她分心,而不讓她知道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嗎?”
他耐心的說完這番話后,越千辰卻幾乎沒怎麼上心去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他兀然跪了下來。
看着眼前深低着頭,周身滿布着愧疚的人,姬格眼裏閃過一抹不可言說的情緒。
“你跪着,難道我這雙腿就能好了?”他嘆了口氣,道:“起來吧。”
越千辰跪在那兒,沒有動。
姬格便道:“不如答應我一件事吧。”
跪在那兒的人倏爾抬起頭,眸子裏有了些光芒,定定道:“您說。”
姬格看着他,笑了一笑。
“好好活着,”他說,“也讓重華活着。”
就是這一句話。
越千辰長久的怔愣着,最終,頹喪的坐在地上,恍恍惚惚的說道:“你還是在為她考慮……”
“不只是為了她,也為了你、為了重華。”姬格說:“他不是壞人,你也一樣,我知道你們心裏有仇恨,勢不兩立,可是就算為了嬈兒,也為了長華,為了這仇恨不再延續,為了伊祁箬這一輩子活得有價值,你退一步,行不行?”
“長華……?”
這個名字,他不是沒有聽過,甚至於如果沒出這件事,他還會問一問姬格,那個突然出現在帝都中,叫他‘爹爹’,也叫伊祁箬‘娘親’的孩子究竟是誰。
姬格點了點頭,對他道:“清嬈的孿生弟弟,長華是他的乳名,他隨母姓姬,單名——栩。”
之後,姬格將當年天狼谷中,姬窈誕下那一雙兒女之後,自己與伊祁箬的所有安排,都告訴了越千辰。
最後他說:“往後對外,他就是我和宸極帝姬的兒子,長澤的繼承者。”
那頭,聽完這一切的崇嘉皇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可姬格知道,他還是在聽着的。
他對他說:“千辰,不管為什麼,就算我倚着此事要你報恩也罷,求你,儘力結束這場戰爭,退一步,還天下一個太平,你想想,越栩至死都惦記着讓你好好活着,有那麼多人為你的命而犧牲,他們不是想要讓你為他們報仇,你又憑什麼打着他們的旗號去做作死的事兒?”
越千辰直到離開,也未曾給姬格一個答案。
聶逐鹿走進來時,姬格問了一句:“他走了?”
聶逐鹿點了點頭。
他看着姬格,終究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侯爺,您這是何必?”
其實,也是句沒什麼答案的廢話。
“我不過是廢了一雙腿罷了,他會沒命的。”姬格仍是輕描淡寫的一說,之後便轉了話鋒,對他道:“好了,還要煩你一件事。”
“您說。”
他說:“煩你打點一下,送我去個地方。”
永安九年四月,伊祁箬終於從西境戰場回到帝都時,她與姬格已經有近一年未曾相見了。
“您之前不在,這是侯爺派人給您送來的信。”
聶逐鹿將姬格留給她的一封信與一隻白玉匣交給她時,與平靜的表象不同,他心裏其實很是忐忑。
將那白玉匣打開時,伊祁箬看到那其中的一株古鈴蘭,眼中兀然便是一動。
“想必這一趟修羅之行並不順利。”她將信看過一遍后,便疊好仔細收在袖口,那邊聶逐鹿聽了她的這句話,心頭倏爾一緊,生怕她看出什麼端倪。
不過,她的下一句話,便讓他鬆了一口氣。
“他都躲清靜躲到雪頂去了,姬異啊……”
還好,她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
兩人正說著話,酡顏從外頭進來,行禮稟道:“帝姬,永綬王妃在外求見。”
“她?”伊祁箬很久沒有聽到與這個人有關的消息了,一時不由玩味起來,“呵,倒是新鮮……請到南花園吧。”
聶逐鹿見此,便道:“我先下去了。”
伊祁箬也沒有留他,目送他離開之後,便逕自去了南花園。
連悠然仍舊是一身嫣紅的華裝,風情着、妖嬈着,只是遠遠的望着她置於一叢三角梅的之前的身影,伊祁箬又覺得是那樣清寂。
都是孤獨的人啊……
她屏退了左右,朝連悠然走去,未及開口,便聽她站在那兒自語般緩緩道:“定王重華生在二月二國祀花朝節之日,先帝大喜,以此子為吉,以賢帝重華為名,一時引物議如沸……”
“聽說,那一年,先帝為定王與修羅章灼王姬大婚建府,特旨一十八位當世一等的易經大師,耗時良久,勘遍了整個帝都的風水,最後,將地方定在了這裏。”
“先帝為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造了一座最輝煌的府邸,可就在成婚當日,卻又當堂下旨停婚。”
“這樣一座絕好的府邸,一封,便是好幾年,直到越千辰……唔,當時他還是沐子羽來着——直到他來。”
聽到這裏,伊祁箬終於冷笑了一聲,開了口。
她問:“你來,就是為了看着這地方,懷舊憶故,讓我聽你講一遍那些個我自己親身經歷過的陳芝麻爛穀子之事嗎?”
連悠然沒有理會她的話,仍舊顧自說道:“那年重華沒能在這裏娶到他平生至愛的傾國美人,後來你們在這裏成親合巹,可卻是天下皆知的同床異夢着。宸極帝姬啊……!你說說,那一十八位易經大師是不是聯合起來耍你們伊祁氏?這麼個地方,豈可稱風水絕好?”
話音落地,她回了身,與宸極帝姬對面而立。
對此,伊祁箬只說了一句話:“風水再好,抵不過命不好。”
連悠然很認同這句話。
不過她也說:“征和治下至今,可也尋得出幾個命好的?你與姬格、重華尚且如是,別人,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伊祁箬看着她,似乎覺得有哪裏不對,剛要開口問時,思闕卻匆忙的走了來。
“怎麼了?”
看着她的態度,伊祁箬便有些掂量,知道她忌諱着連悠然,她便又添了一句:“說罷。”
“皇上……”思闕一頓,臉上極盡難看,終道:“囚禁了長華公子。”
那頭,連悠然都是眉頭一動。
“呵……呵……哈哈哈……”
伊祁箬斷斷續續的笑了一陣子。
“果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孩子……”末了,她點點頭,問道:“他有什麼話給我?”
思闕交給了她一封信。
那上頭寫着伊祁堯的條件,以及小皇帝為這個姑姑列出的罪狀。
伊祁箬平靜的看完了那信。
連悠然很意外的問她:“你似乎並不意外他走出這步?”
她搖搖頭,“不意外,這本來就是我想看到的。”
那一句話里,連悠然懂得了許多。
她又問:“你為什麼敢讓我知道這些?”
伊祁箬哼笑一聲,道:“你又不能改變什麼,我都到了這一步,何必還要勞心防着你?”
“讓你失望了。”半晌,連悠然垂眸一語,抬首看向她時,遞去一封信,“我就是來為你改變的。”
——那是一封來自於連華的信。
這封信,讓伊祁箬變了顏色。
她抬頭看着連悠然,問道:“是那次浮光殿之變后,連華來見你時告訴你的?”
連悠然沒有直接回答她,只道:“伊祁箬,我一直都不喜歡你。可是沒法,我到底還是連氏的人。”
伊祁箬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的。
到底,這天下,沒人算得過長澤子返。
最後,她對連悠然道了一聲:“多謝。”
之後,她笑了笑,很是輕鬆的樣子,道:“如今,我就更沒什麼放不下的了。”
酡顏急匆匆的過來時,甚至來不及行禮,便道:“殿下,皇上派人來了。”
她只問了一句:“溫孤訣的人?”
酡顏點頭,眉頭深蹙着。
伊祁箬笑了笑。
“叫他們等着吧。”她說,“思闕,進宮去給我帶句話與皇上,告訴他,等到前線的事定了,我會去給皇上一個交代的。”
身邊的丫頭都退下了,她看着連悠然,頭一次這樣的心平氣和,對她道:“王妃,回去吧。”
連悠然是在站在那兒疑惑着看了她許久之後,方才轉身準備離去的。
“等等,”她一步剛邁出去,卻又被伊祁箬叫住了,“有一句話我忘說了。”
連悠然便等着她說。
伊祁箬對她說:“重華對不住的你的地方有許多,可是……嫂嫂,你能不能……不去爭那個摯愛的位子,好好的做覺兒的母親,也讓他做覺兒的父親?”
這還是這位帝姬,頭一次對她如此的耐心,甚至稱得上是卑微的請求。
這一句‘嫂嫂’,更是頭一次如此純粹。
連悠然忽然就笑了。
“你看,你這麼卑鄙,這麼無恥,我怎麼可能喜歡你這個小姑子?”她說著,轉身而去,一邊走着,一邊說道:“我早已經不爭了,爭到最後,我爭不過個死人,還爭得自己一身傷痕纍纍,太不值了。至於後半輩子……永綬王府里,我只盼着有子萬事足了。”
“你放心吧,我兒子既然活下來了,我就不會讓他沒有父親。”
在聽到那一句話時,伊祁箬的心,又安定了一大塊。
數月之後,當修羅軍收奪整個南境,重華領軍逼近千華城,兩方相峙之中,最後的決戰一觸即發之時,一個無眠的夜裏,伊祁箬站在太傅府的那棵梧桐之下,望着天幕上猶如太陽一般的月亮,一個人來到了她身後。
越千辰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從千華城趕到不朽,穿越了層層障礙,至此,已是很有些狼狽的模樣。
可那通身的氣派,卻仍是玄夜台上越氏嫡傳的血脈,故國的皇子殿下。
熟悉的氣息自身後傳來,她心頭微微有些悸動,未及回頭,便哼笑一聲道:“真是有恃無恐,帝都禁地,都可隨意出入了。”
越千辰朝她走近。
他說:“決戰之日將近,你既不打算去,就只有我來了。”
她回身,經年未見的容顏兀然撞進眸子裏,她笑得安然靜好,歪着頭問道:“來見我最後一面?”
越千辰蹙了蹙眉。
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他對她說:“箬箬,能不能……不說這些話了?”
伊祁箬眸光一動。
當真是有些話別的意味,如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般的真誠。
她走過去,在他的目光下,擁抱住了他。
他眉間一通,顫抖着雙手,回抱住她。
——這個一生至高無上,也一生苦難的女孩。
他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說道:“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管未來如何,好好活下去,也讓我哥哥好好活下去。”
對這句話,越千辰沒有給她答覆。
他問她:“如果真有輪迴,下輩子,你還願意遇見我嗎?”
伊祁箬搖了搖頭。
意料之中的答案,越千辰還是很難受。
不過,之後,他聽到伊祁箬帶着些憧憬,緩緩道:“若是真要遇見……”
他有些急促,問:“怎麼樣?”
她說:“我希望,下輩子我們倆有機會並肩作戰,再不各自為政。”
這並不是他最想聽的話,可是聽到,卻也泛起了些異樣的暖意。
他說:“下輩子,我會第一個找到你,第一個遇見你,給你天下無雙的寵愛,護你只與光明為伍。”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可是,這卻不是她的遠望。
真是不願意啊……太累了,太累了……
她說:“下輩子,我不願意愛你。”
永安十年初,王統軍共姬氏叛軍決戰於故夜舊都千華,一度瀕敗,至三月,覆水連氏再度於關鍵時刻反水,改擁伊祁,后,沈竟陵領回峰軍調轉航向,與戎狄賀蘭部合攻千代,至四月初,姬氏、千代接連敗亡,梁軍大勝;
初六日,安定王姬異自焚於千闕元明殿舊址,千代江為永綬王重華所擒,后囚於帝都無生獄。
至此,山河定據。
也是四月初六那天。
“思闕,”太傅府中,收拾停當的宸極帝姬吩咐道:“備駕,入宮。”
那一天紫闕里,她直接走進來光曜殿。
殿門推開的一刻,殿中只有一人。
“娘親……”
長華撲到她懷裏,彷彿有所預感一般死死的抱着她——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
伊祁箬將早先姬格送予自己的那株古鈴蘭交給了長華,對他道:“這是你爹爹的心血所在,娘親不好,這輩子終究是要辜負他了,長華……以後娘親不在,你要好好照顧爹爹,好好照顧自己,明白嗎?”
長華看着她,久久無言之後,滿是恐懼的緩緩問道:“娘親……要走了?”
她點了點頭,面紗下,唇邊帶着笑意,“娘親要走了。”
這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比起林落澗當年,或許都是更勝一籌的聰明。
他問:“因為功高震主?”
她搖了搖頭。
她說:“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告訴他:“娘親的朝代,已然過去。”
“可是我不捨得您……他不是個好皇帝!”
最後的,那孩子終究透出孩子氣的憤怒,大聲的指控着。
伊祁箬摸着他的頭頂,告訴他:“他會是個好皇帝,不然的話……”
那一刻,長華看到娘親有些恍惚。
——就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一樣。
最後,她說:“答應娘親一件事,”
沒有任何猶豫的,他狠狠的點頭:“孩兒答應!”
伊祁箬失笑。
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畫面。
算來至今,十年。
最後,她對那人的親生兒子說:“如若……有朝一日,伊祁堯有負太平,娘親要你……取而代之。”
“……”
十歲的孩子,卻也足夠懂得了那一句話的重量。
他鄭重的點了下頭,“孩兒……記住了!”
伊祁箬將他抱在懷裏。
她說:“這輩子都要記得,為什麼,我們叫你‘栩’,為什麼,我們叫你‘長華’。”
她說:“你記住,要慈悲如父、仁德如父、君子如父,承澤為母。”
君子之澤,但願永世不竭。
“我記得……”那孩子隱忍着淚意,一字一字的對她承諾道:“娘親放心,往後……我為娘親守長澤!”
話音落地,身後的殿門被推開了。
伊祁箬站起來,那頭站着的,是少年天子。
伊祁堯身邊站了兩個人。
一道青衫,她亦是熟悉如斯,可那個女子——一頭白髮,卻童顏清美的女子,她還是第一次見。
其實,是該叫一聲師叔的。
可是許久,大殿中唯有伊祁堯的一句話,他對着對面那個給了他一切一切的女子,叫了一聲:“大長帝姬。”
伊祁箬眉眼平靜,朝着殿外喚了一聲:“逐鹿,”
聶逐鹿走進來,目不斜視的來到她面前,抱歉一禮,竟是說:“屬下在。”
伊祁箬將長華交給他,“帶少主回長澤,自此刻起,姬栩——就是長澤公了。”
“喏!”
後來,光曜殿的殿門合上,沒有人知道那姑侄兩人都說了些什麼。
另一頭的雪頂,林落澗大勝還朝之前,獨騎繞道前來,飛白亭中見到姬格的第一眼,他重重的跪了下來。
姬格看着他,卻很欣慰。
他說:“你沒有讓她失望,也沒有讓我失望。”
那一年大夜國破時,林落澗沒有哭。
這些年所有的卑微里,他依舊不曾哭。
可是這一刻,他哭了。
他對世子說:“可是世子,我想讓你們失望……”
回到帝都之後,他會是少年天子身邊的第一名臣,江山上的輝煌傳奇,可是,這些是一個人用命換來的。
姬格看着他,終究免不了心疼。
他撫上少年的頭頂,嘆道:“孩子,到底還是個孩子……這輩子,苦了你了。”
林落澗說:“伊祁堯會是個好皇帝,可是他走出這一步,便已經不會再是個好人了。”
“這江山要太平,總要有人犧牲。”姬格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交在他手上,看着他的眼睛對他說:“這樣東西,一半本就該是你的,另一半,則是她給你的。要收好、用好,切莫辜負。”
看着手裏的東西,他淚如雨下。
他說:“我……不忍心。”
姬格搖了搖頭。
“從那年我將你帶在身邊起,至今整整十年,你的生命蟄伏十年,到今日,才算剛剛開始。”
“答應我,做一代名臣。”
“輔佐他,襄助他,勸諫他,共他護好這萬里河山,守一個天下太平,便是她留你一世、我教你十載的意義。”
後來,這三句話記在林落澗腦子裏,終此一生,未嘗有一刻忘懷。
永安十年四月初六,宸極帝姬布懿旨,追封修羅姬氏之女、章灼王姬窈為昭懷太子妃;
夜,宸極帝姬逝於太傅府,得年二十有六,上大慟,追謚‘高’,撤‘宸極’之號,是為‘鎮國高帝姬’,法身發葬天狼谷鎮國享殿;
五月初六萬壽節,帝改年號‘宸極’,復封叔王重華為定王,封絕艷侯、高帝姬之子姬栩為長澤公,加贈太傅銜,承霍氏舊爵,享霍氏封地;
宸極三年上元,帝聘花氏之女清嬈為後,大婚於紫闕,時普天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