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積雪不忘
十年後。
“當時……您是故意的罷?”
聶逐鹿站在雪頂之上,看着那株開得極艷烈的赤梅,不由的想起了那個額間配着一枚鴿子血的男子,隨之而來的,他便想起了那一年修羅城外,遭遇當今女相夏侯耳染的伏擊時,姬格為了救越千辰而擋下的那一排蠍影針,以及自那之後,就再也未曾站起來過的一雙腿。
身後輪椅上的姬格聽到這句話,眉目一動,頗為玩味的反問一句:“故意?”
聶逐鹿回身,淡淡笑道:“夏侯大人並不是您的對手,她自己都說,您的資質也罷、成就也罷,當世根本無人能敵,當初……修羅城外,您是故意放棄自己這一雙腿的,是不是?”
姬格聽罷,笑道:“原因呢?”
“千辰。”
——只有這兩個字。
聶逐鹿接著說:“為著這份愧疚、為著……這份兄長再世的錯覺,他最終答應了你,退了一步,於是宸極帝姬的願想實現了——他活了下去,而重華不知他活了下去,所以,重華也活了下去。”
那年兵敗,姬異自焚於千闕,重華領兵趕到時,在其中發現了兩副殘骨。
世人——包括重華自己都自然而然的以為,那就是姬異與越千辰。
可事實,那另一個人,不過是一名已死的士兵。
越千辰終究選擇了退一步,活了下了。
聶逐鹿猜出了這些,姬格只是微一頷首,道了一句:“你很聰明。”
他卻說:“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的事有很多,但是可問的,唯有一件——”聶逐鹿道出自己心底最深的疑惑:“您為什麼可以這樣為千辰,卻最終捨棄了姬異?”
——為什麼,那一年,他任由姬異兵敗,任由他死?
沉默了許久,姬格說:“姬異是我親生弟弟。”
“趙氏孤兒?”
他搖搖頭。
“正因為他是我親生弟弟,我才最了解他。”他說:“千辰的恨,在綽綽和重華身上,可異的恨……在所有人身上。”
所以,只要這天下不曾改朝換代,姬異,便唯有死——他的性格,在挑破一切之後,註定是不可能與仇敵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的。
眼看着,又是一年的八月。
世間酷暑,雪頂卻是嚴寒,那天酡顏從外頭進來,帶進了一個人,“世子,承恩公到了。”
姬格從書卷中抬首,入目便見花境到了。
不多時,酡顏奉了茶,那頭蘇照在外室修葺着屋頂,花境將這一方天地里的主僕看了許久,最終回頭飲了一口碧澗明月,搓了搓手,對姬格道:“今年雪頂似乎比往年更冷。”
姬格淡然一笑,“是么,我不覺得。”
花境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是越千辰的信。
闊別十年的消息,如今復見,那上頭也不過以流暢的字跡書寫着最平常的言語,滿是敬意的報了一句平安罷了。
姬格一笑,將信箋交予酡顏收起,這頭對花境道:“自從他找到公晳潰,將那枚鴿子血放進海底享殿之後,也有十年沒有他的消息了。”
花境點了點頭。
“這十年……的確是太平了——”他說:“不只是大梁,夙素在逐明,與君羽歸寂也過得很安靜。”
那年在大梁與修羅決戰的最後,君羽氏本欲於海外起兵聲援千辰,可是最終卻因為伊祁箬早已預料到那一層,早在那年兩方休戰之時,便遣角領一千長澤精兵渡海,暗自潛伏於君羽氏軍中,待其有意起兵之時,卻幾乎整個軍隊都已為長澤軍制住,直至那時,君羽歸寂才發現,與伊祁箬這局,自己早已是滿盤皆輸。
後來,周嬙與花境奉命與君羽氏和談,再到夙素自請回到逐明,這些年以來,君羽歸寂早前那顆蠢蠢欲動之心,卻也漸漸歸於平靜了,兩方相安無事,可算是太平天下。
花境說著,眼中微微染進些疑惑,跟着問:“這是不是說明,她的選擇沒有錯?”
姬格笑了笑。
“別問我,我只知道支持她,別的……早就不想了。”
這麼多年,一言以蔽之,不過如此。
說話,他想到另一件事,便問道:“對了,阿嬙的病勢如何了?”
花境臉色安然,點點頭道:“眼下在長澤安養,長華很上心,加上小九的醫術在那兒,能不好么?”
聽他這麼說,姬格便也放了心,想了想又問道:“前兩日連華過來,還說及錦衣與阿泠又鬧彆扭了,此間可好了?”
這回換做花境失笑,“他們倆你還不知道么,這十年吵吵鬧鬧的過來,打也打不散,有什麼可擔心的?”說著,想起前些日子那兩人的來信,他道:“眼下聽說在戎狄賀蘭沖那兒旅居着,過得滋潤着呢。”
說來,直到如今,提及當年在關鍵時刻改弦易幟轉而助伊祁氏的連氏與戎狄賀蘭來,花境還少不得要感嘆——感嘆兩個人的奇謀妙算。
頭一個,是一早便從姬氏祖輩手中得到了真正傾國令,並不以傾國令為迫,收歸了連華,布下一盤最長久的信任大局,使其先反后歸的長澤大公子返,另一個,便是從當年梁夜大戰之後,便分別將近身兩個心腹——蘇照、釀雪分別改頭換面,送到覆水與戎狄的宸極帝姬。
自然了,其後釀雪與賀蘭沖兩情相悅,以另一種方式收服戎狄十二部的事,便是后話了。
姬格先後將所有人的近況都問了一邊,可花鏡卻沒從他嘴裏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誰都問到了,怎麼不問問皇上?”
姬格笑道:“他若是不好,不比我問,自有許多人來告訴我,是以,又何必問呢?”
直到如今,花境也看不出,對那孩子,他究竟有沒有恨意。
應當……是沒有的罷?
想了想,花境垂首一嘆,道:“他親政十年,座下名臣灼灼,確實是個好皇帝。”
好皇帝?
確實,也是個好皇帝。
十四那天拂曉,蘇照在出門練功時,在飛白亭見到了一個人。
那人,在看着那闋《哀蒼生賦》。
他走過去,在他身後,問道:“您讀懂了嗎?”
這一回,那人點了點頭。
“他在為她鳴冤。”
越千辰闔了闔眸,低語着一嘆:“可惜我懂的太晚……”
蘇照之前從未見過他,可在這一刻,莫名的便知道,他就是宸極帝婿。
“其實那年大屠千闕,是帝姬的失誤,而非有意為之。”
良久之後,風雪中,蘇照這樣說。
越千辰想起了伊祁箬死的那一年,在海底享殿之外,自己遇到駱再一時,那人說的一番話——
‘……她說就長澤附近置一方村落,抹了他們的記憶,將人妥妥的安放好,連餘生都為他們籌謀好了……我那時也傻,主子的一句話、她的一句話,想都沒想就聽了,巴巴的,便去給她找屍體……連那好幾大鍋葯,我都幫她熬好了,你說她多天真?……呵……偏偏,事與願違……’
蘇照看到他點了下頭,低聲道:“我知道。”
“他走了?”
蘇照進去后,姬格如是問。
他點頭,近前稟道:“他給您留了一句話,”
——“他說,那一海享殿,他沒資格,當是您的歸屬。”
當日黃昏時,酡顏又一次引了一位客人進來:“世子,重華殿下。”
姬格見到他,時下笑道:“稀罕,這些日子,你們怎麼都連着串兒的來?”
重華抖了抖身上的雪,一邊往裏走,一邊道:“明天是你生辰,十年來,我何曾缺席過一次?”
“也是……我都忘了。”他笑道,給他斟了杯今夜白暖身,問道:“府里可都好?”
“有什麼好不好的?不外乎都是那麼過罷了。……咳咳……”
自那年之戰結束,重華受了幾記重傷之後,這些年,便一直沒怎麼調理過來,姬格看了不由又皺了皺眉,道:“你呀,再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恐怕都看不到覺兒成家立業的一天!”
重華卻是笑道:“還說覺兒呢,你要是有心,先管一管長華罷!”
姬格一怔,之後卻是搖頭輕笑。
他嘆:“他等着找一個你妹妹那樣的人呢,且讓他找去吧……”
重華目光一滯。
“十年了……”
重華眼底飛閃過一道恨意,道:“當年她死於無夜,可恨越千辰在那一把火中歸於飛灰,連挫骨揚灰的機會都沒留給我……”
他沒有注意到,姬格的眼眸里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
——有些真相,不管日久天長,都總是要躲在假相之後的。
“你這性子啊……!”姬格嘆了一句,又勸了一句:“該放下了。”
重華問:“你能放下?”
他說:“人死如燈滅,你若有心,便為她多跪一跪青帝、也未那些年裏死於戰事的百姓與士兵多跪一跪青帝,為他們祈求來世的安定好了。”
重華沉默了許久,一杯一杯的喝着酒,一杯一杯的沉默着。
就在姬格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忽然道:“她攝政那年,下的第一道旨,是追謚昭懷太子。”
姬格手指一頓。
他又道:“永安十年四月初六那天,她下的最後一道旨,是追封窈窈為昭懷太子妃。”
姬格聽到重華寞然低笑了一聲,似乎微有醉意,說道:“我想,這些年我都沒去搗毀宸極府的那座享殿,便已經說明……我可能也是放下了。”
那一刻,姬格心底有無數的情緒。
“窈窈——”重華忽然抬起頭,念起那個名字,都還是一樣的柔和,可最後,他問:“她心裏有越栩,是不是?”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姬格點了下頭。
“是。”
九月初的一天,雪頂之上飛抵一隻渡鴉,帶來了天狼谷外海上孤島上的一個消息。
——玉案歿了。
那一日,姬格獨自撐傘坐在飛白亭中,遙望着遠方,低低吟誦了一篇舊目——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