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才情畢露顯鋒芒(22)
用的水缸。***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面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於我有說不出的滋味。飯吃過,隨便在哪個陰涼處待着,用不着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裏去,並不為的找吉公,只站在門洞裏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面來回地搖晃。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只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順着人影偷着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裏忙着一件東西。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面。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上。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裏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嘗試。夜裏,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沖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裏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裏面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鐘錶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卧在一個盤子裏,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桌上竟還放着一副千里鏡,牆上滿掛着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爭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104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鐘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嘆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麼!”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嘆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說話時吉公帶着無限的悵惘。我卻沒有聽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裏去看一個洋貨鋪裏面有個修理鐘錶的櫃枱,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裏弄個鐘,許多地方還沒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着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鐘錶實在還不算有意思。”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着那麼一個上東洋去了么?”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裏去的,那裏都是粗的工人火夫等管着。”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夫的機器房裏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105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着急的樣子,他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幹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軍官吧,他就懂炮車裏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干的,洋人比我們能幹,就為他們的機器……”
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怕他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後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聽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讚,尤其是女人們喜歡的了不得。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裏照相。六嬸娘梳着油光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她的院裏有幾棵梅花,幾竿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緻。但照相前,各人對於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於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着擺茶几,安放細緻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面還要排着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着幾張直背椅,各人按着輩分歲數各個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着一兩個孩子做襯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