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才情畢露顯鋒芒(23)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着。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經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並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並不在他注意106
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着照相機,帶着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裏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掛在窗上,裏面點着小紅燈,吉公駝着背在黑暗中來往的工作。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裏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上活動,他對於其他機器的愛好,卻並不在照相以下。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於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只好安於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拿了許多所謂“洋槍”到吉公那裏,請他給揩擦上油。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吉公開一瓶橄欖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在手裏,開開這裏,動動那裏,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聽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裏點頭領教。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對吉公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聽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107
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吉公聽了,暗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多少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伊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地把樓上地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歷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我更記得平常不說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後吉公離開我們家,卻並不為著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著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並且時常地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為著對於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帶着朝珠補褂的單人留影。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請他去,照相的卻是一位未曾出閣的姑娘,這位姑娘因在擇婿上稍稍經過點周折,故此她家裏對於她的親事常懷着悲觀。與吉公認識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這位哥哥故意地設施,家裏人後來議論得非常熱烈,我們也始終不得明了。要緊的是,事實上吉公對於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著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里,這位相信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起前,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裏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並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於“外江”人家的,事尤其要謹慎。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聽到關於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108
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並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母子兩人全都死去。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裏,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