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番外篇·有些感情不得好死⑤

第359章 番外篇·有些感情不得好死⑤

我買完衣服提着大包小包,黎憫將我送回樓下,我有些着急地和他囑咐,“謝京的事情一定要儘早跟我說。”

黎憫單手把着方向盤,透過駕駛座的車窗回答我,“知道了,消息一會發你微信上。”

我輕聲道了句謝謝就走,拎着衣服來到樓道里,打開了自己租的房子的門。

出乎我意料的是,唐衣居然還在。

他看到我的時候,驚訝地轉過臉來,“姐!你回來了啊!”

他趕忙過來幫我拿我手上的東西,拎着它們放在客廳的地板上,對着我笑笑,“嚇死我了!你那天在廁所你還記得嗎!後來我聽你的話給那個男人打電話,我都快靈魂出竅了!”

我沖他虛弱地笑笑,我說,“嚇到你了啊,不好意思。”

唐衣撓撓後腦勺,“你還對我說了挺多掏心掏肺的話的,我那個時候以為你要死了,都感覺像是在跟我留遺言似的,嚇死我嚇死我了。”

少年拍着胸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來,還是連連說了幾句“嚇死我了”。

我做到沙發上,他給我拿來一瓶常溫的酸奶,“姐姐,你要是疼下次就喊我,別一個人躲在廁所不出聲啊,要不是聽見你手機摔的聲音,我都不知道你出事了。我要是沒衝進來,你流血那麼多可要怎麼辦啊。”

我撕開酸奶的盒子,下意識看了眼時間,“什麼時候的?”

“唉,我不知道,你看看,留神過期了。”

唐衣坐在我對面,又縮成一團開始打遊戲,他最近打的遊戲我都有些熟悉了,psp上的怪物獵人啊,3DS上的口袋妖怪啊,反正各種現代高中生喜歡什麼,他就玩什麼。

還真看不出家裏有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哥哥。

這樣的人,要不就是被家裏保護得很好一塵不染的,要不就是……心機太深能把單純演得那麼淋漓盡致的。

我還是更相信前者一點,因為如果唐衣真的是個有心計的人的話,他估計不會聽到動靜跑來幫我,他會選擇沒聽見,遠離我這社會上人的麻煩。

於是我抬了抬下巴,“我昨天在醫院裏睡呢,現在身體舒服了,回家的時候順路去了商場,買了點衣服,你看看,有幾件兒是你的。”

唐衣跟聽見天大的好事似的直接丟了psp衝過去,“姐!你真疼我!你真是個大好人!你知道我穿多大嗎?”

我說,“我有個弟弟,跟你一樣大的年紀,所以就按着他的尺碼來的。”

我忽然間就覺得有些凄慘,唐衣比起謝京來,似乎更像是我的弟弟一點。

我們之間的相處,才像是所謂的姐弟。

我自嘲地笑了笑,隨後轉過頭去,看到唐衣把幾件潮牌外套翻出來,樂得手舞足蹈,“你怎麼知道我當初看上OW的這款聯名外套啊!”

我說,“我哪兒知道啊,人間跟我說現在男生就穿這款。”

唐衣拿着衣服說,“新衣服要洗洗才能穿吧?我哥給我買衣服從來不看什麼牌子,都是看到就買了,也不問我喜歡不喜歡。”

我說,“那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疼你,就想把看到的好的給你。”

唐衣又一股腦兒衝去陽台洗衣服,“你不懂!那還是你好一點兒!你會幫我買我喜歡的衣服!”

是嗎?喜歡嗎?喜歡……喜歡就好了啊。

我聽見自己心裏冷笑一聲。

唐為,你沒有為你弟弟做過的事情,統統有我來幫你做了。你猜,以後你要動我,他會不會幫着我?

當天晚上我一覺睡醒,第二天黎憫就又準時在門口催命一樣敲門。

唐衣揉着眼睛去開門的時候,看見黎憫又是一愣,渾身一個激靈,“咦?您……?您怎麼又來了?”

黎憫沒說話,直接往裏擠,手裏還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來到我房間門口的時候,唐衣在他背後小聲說道,“哥,我姐她還在……睡覺呢……”

黎憫用眼神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我還不知道還是怎麼樣啊?

唐衣咕嘟一下咽了咽口水,趕緊回到自己房間把門關上。

媽的那個眼神太可怕了!就跟自己親哥似的帶着殺氣!

我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房間裏有人進來,我趴在枕頭上喊了一聲,“臭小子,不是和你說了沒事別來姐姐房間嗎,男女有別……”

“他平時也會進你房間?”

冰冷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來的時候,我錯愕了一下,緊跟着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

像是懷疑自己在做夢一樣,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最後確認,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一覺睡醒,黎憫怎麼就來我房間了?

不對啊,這是我的房子啊,不是他那棟別墅啊!他怎麼來的這麼熟練自然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

黎憫冷笑一聲,“還沒睡醒?”

我搖搖頭,“睡醒了……黎少,您找我有事啊?”

黎憫手裏還拎着東西,一把丟過來,“給你買了些麵包。”

我目瞪口呆看着這位二世祖如同被人附了身一般的行為。

我說,“黎少,您這是……在關心我啊?”

黎憫說,“這他媽看着是在虐待你嗎?”

我說,“您平時都虐待我,我覺得您現在特別玄幻。”

黎憫腦袋裏那根神經一下子崩斷了!

他臉色冰冷地大步走過來,單膝壓在我的床沿,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吃!都給老子吃光!”

這樣才滿意是不是?

他眼裏翻出殺氣來盯着我,我從他臉上看出了這個意思。

我小雞仔一樣抖了抖,“黎少……我,我吃……”

我在黎憫刀子一樣的目光注視下起床穿衣服刷牙洗臉,他像是背後靈一樣,用陰森的目光盯着我,直到我吃完了他帶來的早飯,咽下最後一口三明治,他才把視線收回去。

我這人一定是賤的,剛才人家好好地跟我說話我不聽,非得把他惹急了。

真可怕,簡直不是人,王八蛋黎少不是人!

吃完飯他看了我一眼,隨後將雙手交叉在一起,擺出要和我談話的意思。我左看右看,發現唐衣還躲在自己房間裏,才放鬆了心情,看着他。

黎憫說,“謝京沒事。”

我一口氣總算放了下去,沒事就行,只要不是謝京就行。

那麼這節小拇指是誰的都跟我沒關係了,祝懷和黎憫,唐為動不了,謝茵謝婷,我就無所謂了。隨便是誰都行。

我喘了口氣,甚至開始慶幸。

唐為想警告我,卻不知道這節斷指對我已經失去了威懾力。

然而我剛喘完氣,黎憫就繼續開口道,“不過謝京這段日子過得很苦。”

我大腦里嗡的一聲響,我說,“怎麼了?”

“杜全聯合著杜老六一併找了他們家麻煩,現在謝婷被逼着做了一筆高利貸的擔保人,五十萬。那人跑了,謝婷差點被賣進去。”

我重重一拍桌子,我說,“怎麼回事?”

“估計是上次的事情沒完。”

黎憫從兜里掏出一根煙,當著我的面開始抽,他吞吐着煙霧,對着我眯起眼睛。

似乎有一瞬間,我從他眼裏看到了迷離的旖旎。

他說,“吃飽了嗎?吃飽了走,我帶你去算賬。”

******

黎憫開着他那輛囂張的瑪莎拉蒂帶我去了南匯,那裏邊看着都是居民樓,實則裏面棟棟都是賭坊。推進去就能看到擺着一架打魚機,裏面還有百家樂,線上的線下的各式各樣都有,在這平安無事日子的偽裝下,這座城市苟延殘喘着它腐爛的心臟。

黎憫在路上告訴我,謝婷坐完月子回去后,家裏又被人端了一次,謝京想找人幫忙的,但是因為我之前在醫院裏說不想再管他們了,就硬生生忍住沒找我。

杜全老婆被我打傷的錢算在了他們頭上,甚至一口氣要了二十萬。

謝京急得沒辦法,又不敢找我,謝婷倒是有骨氣,看見謝京就差沒去當鴨子了,直接走出來扛了。打通了社會上人的關係,幫忙做了一筆五十萬的單子。要是成了,她能抽到流水,能還一點是一點,要是沒成,借錢的人跑了,數額就全都堆到了謝婷的頭上。

謝婷空有一身傻膽子,沒有腦子。

果然被騙了。

現在被騙的那筆高利貸有五十萬,加上杜全他們要的二十萬,一共七十萬。家裏天翻地覆,沒日沒夜在湊錢。

我覺得謝茵現在也挺有意思的,換做以前,她肯定丟下謝婷和謝京就跑了。

謝婷幾個所謂的小姐妹更有意思,當初還說大家是好閨蜜呢,結果謝婷問人家借錢,她們說沒有,一毛不拔。

謝婷說,“我當初怎麼對你們的?”

喬依依說,“我們是好姐妹沒錯,但你家裏有債不能把我們拖下水啊!”

劉香說,“你姐姐或許有錢呢?”

謝婷冷笑,“她會給我們錢就奇怪了,她巴不得和我們脫離關係呢。”

喬依依說,“她當初還肯來救你呢,嘖嘖,做雞的人就是殘忍。現在你是她妹妹,出事了,居然不幫你。”

謝婷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老娘的姐姐老娘能罵,是他媽你們能罵的嗎?把Gucci的背包都還給我!”

喬依依和劉香開始和她打鬧,“臭不要臉的!送人的東西還能要回去!”

“不給!想得美!”

……

我坐在黎憫車上,聽着黎憫把謝茵他們現在的情況告訴我,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後我按下車窗,路邊風呼呼地灌進我的眼裏來。

我看着黎憫坐在我旁邊單手開車,臉上掛着天塌下來都不動聲色的表情,半睜的眼睛慵懶地睨着前方,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

風從窗外吹進來,把我頭髮吹得群魔亂舞,我壓下在風中飛揚的髮絲,側着臉看他。

黎憫側着半邊臉,他臉很白,很乾凈。我一直都覺得他和那種小說裏面形容的霸道總裁不大一樣,就是他的五官沒有那麼濃墨重彩的妖孽,什麼精美絕倫帥得車見車爆胎那種。

他冷漠極了,鼻樑高挺,嘴唇菲薄,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就這麼放在白凈的臉上,跟模特似的,帶着要死不活的笑氣,世界毀滅了估計照樣還是半笑不笑的。

這樣的人很危險,因為他幾乎沒有心。

他什麼都可以畏懼,所以才什麼都不畏懼。他什麼都可以失去,所以才什麼都不怕失去。

黎憫身上帶着一股無所謂重來不重來的,破罐子破摔的,對這個世界塑料一般的愛情。

他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也不管別人的想法,也不管現狀如何。不悲不喜,不急不躁,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爭着搶着,將野心無限放大着。

這看起來好像很溫柔,卻實則殘忍至極,很安詳,卻又很悲傷。

我把他剛剛和我說的那些話統統都忘了,到後來時間回溯,卻又急切地在十幾分鐘前停下。

腦海里剩下那句他說,吃飽了嗎?吃飽了走,我帶你去算賬。

我笑着哭了出來。

這人生啊,怎麼就這麼難呢。

黎憫過來看我一眼,略微疑惑地說,“怎麼了?”

我吸吸鼻子說,“着急。”

黎憫看了眼手錶上的時間,我注意到那隻手錶,好像是半年前他順路帶我去商場的時候看下的,還問我蛇皮錶帶的好看還是銀色的好看。

我當時說,暴發戶適合戴金色的。

他當時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個巴掌扇在我臉上,扇完還替我揉揉,笑得極狠,“不會說人話就學狗叫,比較適合你。”

我沒哭,但是現在想起來真是有一種……恍如隔年的感覺。

黎憫開車開了半小時,我就在他車上回憶了半小時的過去,後來他在南匯一條步行街上停下,姿勢頗有腔調地拽了一把手剎,停車。

跟我說,“到了,裏面走五分鐘,有個賭場,那個人就是讓謝婷做擔保的人。我查了一下,那筆單子就是他們演的戲,就是為了讓謝婷跳進來。”

我說,“杜老六和杜全一起?”

他說,“對的,杜老六原本是這裏出來的,給杜全當過手下。”

我笑了一聲,“找死的人都一塊了。”

黎憫沒說話,我說,“就我們兩個嗎?”

黎憫笑了笑,“夠了啊,你還要什麼?”

我說,“你怎麼不多帶點小弟,看着有氣勢。”

黎憫說,“那我等下喊尉嬴他們過來?”

我笑了,“堂堂尉少能給我做小弟,也是不虧啊。”

黎憫也笑了,我半身探入他車內,摸索着。

他說,“幹什麼?”

我從他車兜里翻出兩副墨鏡,打開來一副架在自己臉上。我說,“這樣看着像大姐大嗎?”

黎憫也戴上墨鏡給我鼓鼓掌,不過為什麼我戴墨鏡那麼裝逼,人家戴墨鏡就跟明星似的氣場滿滿呢?

他陪我小孩子一樣演戲,“像,像土老闆家裏的臭婆娘。”

我今天穿的是馬丁靴,又方便跑又增高,黎憫鎖上車,將車鑰匙收入口袋裏。他今天裏面套了一件襯衫,外面穿着一件薄薄的披風外套,西裝褲下兩條大長腿就這麼亮瞎人眼,踩着一雙巴黎世家的襪子鞋,沖我挑釁地笑了笑,“大姐今天我們砍誰?”

我說,“砍你!”

******

蔚藍天空,涼風四起,我和黎憫並肩走入小巷,推開一個樓道的門,門口有人守着,提防是便衣巡捕,對我們說了一句話。

“來玩的?”

黎憫演技簡直去當演帝了,他眼皮掀起來懶懶地看了人家一眼,下一秒直接一腳踹在人家肚子上。

“我你都不認識?”

那氣勢十足地像道上某個大哥。我心說我今天還是別沖前面了,扮演一個馬仔,不,大哥的妞兒吧。

那個人遞給黎憫一罐紅牛,明明是被踹的,卻連連說著“請進請進。”

我跟着黎憫進去的時候,看到了最外面客廳擺着一面電視,上面是各個角度的監控錄像視頻,一旦有巡捕過來,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現。加上門口還有觀察放人的,這地方儼然已經形成一整套自己的體系。

黎憫走進來的時候,沒人認得他,不過人家也不敢輕易地上前,畢竟這邊每天都有新血液進來,有的人背後強大的很,黎憫這種就屬於一看就不簡單的。

我跟在他後面,踩着馬丁靴,摘下墨鏡,從兜里掏出香煙來,“各位哥哥不來一根嗎?”

“喲,這妞兒水靈啊。”

“這位兄弟,你帶來的嗎?”

黎憫沒說話,也摘了墨鏡笑了一聲,“我聽了全哥的介紹過來玩兩把的。你們這兒怎麼玩啊?”

“喲,是個爽快人啊。”

我分了一圈香煙,一路上有三個人摸了摸我的臉,喘着氣道,“這小姑娘真嫩,還是個大學生吧?”

黎憫在一邊沙發上坐下了,我就過去坐在他大腿上,“人家只跟着黎爺的,你們別這樣。”

“哦喲喲,還害羞了,哈哈。”

“騷浪賤的,看着又青春,真帶勁。”

房間裏都是男人和陪着的女人,荷官一邊發牌一邊有人往她胸里塞錢。大紅唇,濃眼線,艷俗無比。

煙霧繚繞,酒水和汗水混合著這幫道上的人的口氣在這個房間裏瀰漫。有人卷了一根葉子過來要往我嘴裏塞,黎憫笑了一聲抬了一下胳膊,乾脆利落的手腕直接擋住了那人遞過來的手,他說,“這位爺是?”

那人一看黎憫這動作,面上掠過一絲不爽的表情,但是又忌憚他的身份沒好發作,說了一句,“黎爺,剛那姑娘是這麼喊你吧?看你模樣像是新來的,我是這兒的二老板。這是昨天到的狠貨,你嘗嘗?”

黎憫笑着接下葉子,混着煙草叼住,自己點燃了。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姑娘,剛入圈呢,嫩的很,我怕我們嚇壞她。”

說完吸了一了口,悠悠吐出煙來,二老板擠着肥胖的臉笑了,黎憫也道貌岸然地笑了,兩人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險惡,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哈哈哈,黎爺這是心疼女人了。”二老板在我旁邊坐下,“來,玩兩把,給我們小姐買個什麼狗騎的口紅!”

Gucci:……你有本事再念一遍狗騎!

二老板說,“黎爺今兒個單槍匹馬來,是有點難贏啊,要不,讓我給你抽點流水?”

黎憫飛着葉子,模樣像極了社會敗類,搖頭晃腦地說,“不不不,不用,爺今兒就是過來看看的,我不是老闆,哪能抽成呢。二老板要是信得過我,飛蒼蠅的時候可以壓在我頭上。”

二老板露出一口黃牙咧嘴笑了,“好!就壓你!”

我偷偷問黎憫,“錢夠嗎?萬一輸了怎麼辦?”

黎憫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啊。我對這個二老板有點摸不準套路,沒準……玩不過他。”

我說,:“你媽!你做事怎麼這麼不靠譜?葉子飛多了腦子不正常?”

黎憫沖我傻笑,“很爽的,不過你不能試,真要試試的話我回頭給你找軟點帶甜味的californilndica,純植物。這他媽北極之光,太……太飛了。”

我說,“你接着飛,人家擺牌了。”

黎憫眼神都迷幻了,抓着我的手,抓過去在嘴唇上親了一下,說,“過去幫我看牌面。”

我說,“你都讓給我做?”

黎憫笑了笑,輕聲道,“你是大姐大。”

我沒說話,手心滲出冷汗,站起來靠近賭桌,黎憫在身後和二老板兩個人傻笑,其餘人一看見是我站上來,都紛紛吹口哨。

“小姐姐,會玩嗎?”

“別被嚇壞啊。”

“我們這荷官都比不上你。”

“黎爺混哪兒的啊,妞帶出來都這麼嫩。”

黎憫在背後大笑着,“酒吧呀!”

“哎喲!頂級的天堂啊。”

我臉色有些緊張,荷官看向我的時候,冷笑了一聲。

荷官發牌是很重要的,牌發的好了,人家贏了,給你的小費就是一疊一疊的整百元給的。發的不好,惹得客人發怒了,當場直接把你手砍下來的都有。

而荷官,自然也是最方便出老千的人。

我看到她嘴角的冷笑的時候,就覺得事情可能不妙了,黎憫現金沒帶多少,這要是輸光了,我們不但七十萬賺不回本,還可能……有生命危險。

但是二老板壓錢在我們身上,荷官應該不敢讓二老板輸太多吧?

我咬牙,死死攥緊了拳頭,身後黎憫喊我,“祝貪。”

我沒回。

他上頭了,喘了口氣,眯眼喊了聲,“寶貝兒!”

我猛地一個轉頭,我說,“你幹什麼?”

他說,“別緊張。”

他瞳孔渙散,唇角帶着僵硬的笑,“你別緊張,好好替我翻牌。”

二老板在一邊傻笑,“黎爺真疼她。嘿嘿嘿。”

長得好看的人,幹啥都和長得丑的人不一樣。

黎憫這副模樣,渙散而又爛漫的樣子,漂亮的小白臉上寫滿騷氣,估計男人看了都想睡他。

我笑了笑,我說,“黎少,錢賺來五五分怎麼樣?”

“真貪心。”黎憫又上頭飄着,喃喃道,“都是你的,拿走!”

“喲!黎爺豪氣啊!”

“不得了!”

對面荷官看我的眼神更凶了。

牌面一張張發到我這裏的時候,我手心又滲出了冷汗,一輪下來第一把果然輸了,輸掉了十萬塊,我和黎憫說,數字會不會太大了?

黎憫說,祝貪,雖然我不是那種無腦的霸道總裁,但你他媽十萬塊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然後下一把加註加註的時候,我把所有的蒼蠅都吸引到了我這裏來。

我算了算,總共在我面前的籌碼是五十萬。

我這副牌是同花順,雖然是很小的456同花順,但是還是要賭一吧,翻開牌的時候,我自己都有點不敢去看對方。

小說里那種一擲千金從容不迫都是假的,只有你真實出現在賭場裏,手中握緊籌碼的時候,你才知道,那些錢在你心裏分量有多重。

牌面被翻開的時候,我險險贏了一把,黎憫在後面說,“豹子和金順有喜錢,你再加把勁啊。”

這模樣完全是不打算自己上場了,看來都要我來出手。

半小時后。

黎憫目瞪口呆看着我桌子上贏回來的籌碼,臉上墨鏡都歪了,看樣子也從葉子裏醒過來了,他說,“祝貪,你是在演電視劇嗎?”

“嗯?”

我勾唇微笑,“jackpot。”【累計賭注】

“對面的小哥哥似乎想要跟我玩一筆大的呢。”

短短半小時,我已經從最開始的慌張變成了意氣風發興緻勃勃,宛如賭城賭場中充滿野心的貴婦。

這是一場互相出老千的賭局,黎憫裝作不參與,卻坐在身後觀看着他們。

他觀看的,不是他們的牌面,也不是他們的點數,而是同樣的,觀察着他們出老千時互相對暗號的過程。

隨後與我小動作互相溝通,到目前為止,他們的作弊手段還是相當低劣,比如說特定的暗號手勢,比如說特意在某張牌背面塗抹上與荷官同顏色的口紅……男人對於口紅不在意,女人卻敏銳無比。

我和黎憫看穿了他們所有的小動作,同時這些動作也在提醒着我他們自身的真實牌面。

我輕笑一聲,對着他們嬌媚地笑了笑,“哥哥們還玩嗎?”

先前已經有人來付過一輪支票,八十萬的本金連帶贏回來的支票被黎憫折起來放入上衣口袋。

他笑得頗為放蕩不羈,“看來今天我比較洋啊。”

他上前摟住我的腰,“下次和尉嬴他們打麻將的時候,記得坐在我旁邊。估計我還能再洋下去。”

我面上笑着說著好,心裏卻猛地一緊。

黎憫摟着我的腰的時候,手指用力在我腰側按了按,隨後我用餘光瞟了眼荷官。

只見荷官和其餘人也在對暗號,眼神似乎不約而同沉了沉,彼此點頭,我心中一驚——這他媽是要不讓我們走出去了!

黎憫笑着再次摘下臉上的墨鏡,擁着我開始漸漸往外走,“各位,我今天就玩到這裏了,感謝你們的豪氣……”

話還沒說完,身後有人掄起棍子沖黎憫打來!

然而黎憫就像是後腦上有眼睛一樣,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閃身側了過去,棍子從空中揮舞而過帶着一陣風吹動我的劉海,那個人因為一棒甩空,藉著力道人往前傾。下一秒被黎憫狠狠抬腿一腳踹到了桌子底下!

打鬥聲響起,內屋的人一下子都沖了出來!

黎憫丟掉墨鏡,摟着我說,“的確該帶點人的。”

我說,“那要不跑吧?”

黎憫居然笑了,媽的這人渣一本正經笑起來還他娘的賊帥。

“我們又不是光來贏錢的,是來算賬的啊!”

說完他就從地上撿起那根棍子,手腕翻轉間棍子被他握在手裏,二老板為首的人拿着刀棍,衝著黎憫眼睛都在發著寒光。

“打!”

黎憫原地起跳飛起就是一腳,當著第一個衝過來的人的腦門一腳狠狠踩下去,直接在半空中把人家臉朝地踩到地上,完了他一把拎起那個人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拎起來摔向二老板——

“攔!攔住他!”

“哎喲卧槽!他丟了個什麼過來!卧槽!怎麼是我們自己人?!”

“快幫二老板!”

一群人朝着鐵棍沖我過來,我心說我躲不起我還跑不起嗎,小姐姐我今天穿的衣服正好打群架還他媽正好打完逃跑呢!

於是一閃身躲開人家的拳頭,順路裝了一下白蓮花,“為什麼連我都欺負,我是無辜的。”

揍我的人愣了愣,末了這小毛子紅了臉,沖我說道,“不好意思啊美女,那……那要不,你過來我們這邊?”

黎憫在我背後喊我,“你媽!祝貪你敢過去,老子腿都給你打斷!”

我渾身一個哆嗦,反應過來的時候一腳狠狠踹向那人的襠部——

“我操——!!”

一聲慘叫響起,我頭也不回地跑向黎憫身邊,一邊跑我一邊又想笑,我說,“大哥,咱今天還砍人嗎!”

大哥說,“逃命要緊啊!剛那幾下都是我裝逼的,這麼多人,打不過啊!”

黎憫一邊說著,一邊瞄了眼我的背後,怒吼一聲,“蹲下!”

我咻的一下原地蹲下,黎憫又是凌空飛起一腳對着一人的臉踹過去,那個人被他踹掉兩顆門牙,落在地上的時候還翻了幾個圈滾出去老遠。

黎憫落回地上緩衝一會,頭也不回拉起蹲在一邊的我,我們在狹小的巷子裏跑着,背後有人砸東西衝著我們一陣陣砸過來。

哐當一聲,一個狗盆子砸在黎憫背上。

我唏噓道,“嚯,這幫人是真着急了啊。”

黎憫臉色鐵青,連連爆粗口,“娘希匹,還好我之前給尉嬴他們發了個短訊……”

我說,“你都跟誰學的啊!”

黎憫說,“高中的時候長太帥被一幫小混混嫉妒,老找我麻煩,後來就去學打架了。”

我又問,“那後來呢?”

黎憫說,“後來發現混混頭兒原來是個死基佬,欺負我因為他喜歡我,我把他揍了一頓他從此再沒敢出現。”

黎爺,您的高貴冷艷人設崩了啊!

兩個人跑到巷子口,剛想衝出去,拐角幾個等着埋伏的人舉着鋼管衝過來,黎憫動作機靈踹飛一個,我沒來得及躲開,一鋼管就砸在我背上。

我喊了一聲,黎憫眼都紅了,轉身抓住那個人的脖子,高抬手肘狠狠撞向他的後腦勺,隨後一腳將他踩在牆上。

我一邊捂着傷口一邊說,“算了,我們撤吧。”

黎憫沒聽,踩着那個人,抓着他的頭將他整張臉砸向牆壁,重重一聲悶響!!

我聽見那人發出一聲慘叫,後面到的幾個都被黎憫嚇軟了腿,有膽子小的直接鋼管都拿不穩了,哐當一下掉在地上。

黎憫沒說話,就是眯眼笑了一聲。

然後又抓着人的頭髮將他砸向牆壁!

我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血珠在那人的臉和牆壁撞擊的一瞬間從接觸面飛濺出來的痕迹,隨後落在黎憫腳邊,零零星星的濺了一地。

黎憫抓着那人的頭髮拎着他起來的時候,那人臉上已經都是血,鼻子的形狀已經歪了,鼻孔處已經不能用流鼻血這種不痛不癢的詞語來形容了——而是真的要用噴涌而出的濃濃的血水來形容,甚至冒着密密麻麻的血泡,就真的像是火山口爆發一樣。

那人翻着白眼,只剩進氣沒有出氣。

二老板又喊了一幫人,估計是從外面來的,直接將我們包圍住,黎憫說,“祝貪,到我身邊來。”

「造一次奮不顧身的勇,望一眼烙驚鴻,再一瞬寂黑匆匆。」

我從地上撿起鋼管,忍着背上的疼,一步步走到黎憫旁邊。

我用鋼管重重砸了一下牆壁,圍着我們的人就像是受了驚嚇一般後退幾步,渾身一抖看着我們。

我笑了,黎憫也笑了,他說,“你挺有那麼點兒大姐大的氣勢。”

隨後他將之前自己揍的那個人從牆上撕下來,拎着他的身體重重丟向包圍住我們的人,他說,“看準時機,趁着他們接人,跑!”

那一瞬間,我就真的跟着黎憫跑了起來。

踏着耳後呼呼而過的狂風,捉着他驚艷萬分的瞳孔,我覺得周遭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甚至開始緩慢起來,被人放成了一格一格的動作畫面,如同電影慢鏡頭一般從我眼中切檔而過——

身邊有人一棍子甩過來的時候,我反手用自己手中的鋼管狠狠一擋——!!

錚的一聲響,我虎口被震得發麻,隨後感覺另一隻手被人拽了一把,黎憫反手拉住我,將我整個人抱在了懷裏。

「不似飛鳥難捕歇又逃籠,非螻蟻沙蟲。君當敬我。」

“抱緊我!”

他喊了我一聲,就原地跳了起來,身後有人跟着起跳用鋼管去敲他,只是下一秒黎憫身體一縮,單手攀住了路邊一扇處於一樓和二樓之間的窗戶,我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他便空出另一隻手握成拳頭,砸向那扇破舊的窗戶!

一聲清脆的巨響響起,那一瞬間黎憫縮回手本能將手按在我腦袋上,然後把我腦袋按進他懷裏,“小心碎玻璃!”

碎玻璃落了我們身下一地,甚至攻擊到了不少追着我們來的人,黎憫對我說,“上去!”

我手腳並爬在他懷裏亂蹬,隨後伸手爬進窗戶,理清了周圍的碎玻璃,沖他伸出手,“我拉你上來!”

“不用!”

黎憫笑了一聲,放開手直接從高處跳了下去,我大喊了一聲,“黎憫!”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真的像在放電影,我看着黎憫跳了下去,細長的身影落入他們的包圍圈,他撿起一根甩棍,握在掌心,用力向下甩了甩,甩棍就伸出三節長來。

下面一片叫喊聲,我有時候甚至不能捕捉黎憫的身影,一整顆心都被吊在嗓子眼晃來晃去。直到我聽到了遠處馬達的轟鳴聲——

幾秒后,一輛踩着油門衝過來的保時捷從人群中撞出一條血路,直直開向這邊的中心!

保時捷天窗被人打開,衛闕笑得及其欠扁從副駕駛座探出頭來,“喂喂喂,黎少,您還活着嗎?”

一根甩棍飛向保時捷的天窗,衛闕罵了一聲,“操,暗箭難防!”

黎憫從人群中脫身而出,保時捷直接熄火,穩穩噹噹停在他面前。

葉天叼着葉子坐在駕駛座上,衝著渾身挂彩的黎憫擺擺手,“喲黎少,又見面了。”

黎憫上去一把將他從駕駛座上拉下來,“怎麼才來,媽的,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

“飛葉子飄了會……”

葉天慢悠悠地說了一句,隨後看了眼身後,“還有更慢的傢伙呢……”

只見尉嬴的蘭博基尼和福臻的邁凱倫囂張而又騷炮地衝進人群,屁股後面還跟一群滴嘟滴嘟亮着警燈的巡邏車。

打架鬥毆的人一看見巡捕就嚇軟了腿,想跑的時候發現原本的小巷子另一端也被巡捕堵了起來!

一開始,被堵的人是我和黎憫。

現在,被堵的人是他們自己!

我在上面沖黎憫甩手,“喂!把我弄下來!”

黎憫在下面,身上都是髒的,風衣早就亂了,他沖我張開手臂,他說,“下來吧。”

「若你張臂擁我墜深淵,我躍步從容。」

我還是沒猶豫,從一樓和二樓的窗戶之間一躍而下。

和黎憫砸了個滿懷。

葉,“完了,你媳婦兒估計又得住我醫院一段時間了。”

我摟着肚子,我說,“真的,黎憫,我肚子又疼了。”

黎憫臉一陣黑一陣白,“卧槽,我兒子!我兒子!”

我在他懷裏,疼得哆哆嗦嗦的,卻仰頭沖他笑出了聲。

******

再一次醒來是在第二天晚上,我一覺睡到天黑,看向右邊是病房的窗戶,黎憫不在。

扭頭看向左邊,發現左邊還有張病床,跟我挨得很近,黎憫正睡着,另一隻手掛着點滴。

我看了看他身上也沒啥大傷口,似乎就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鬆了口氣。

轉念一想黎憫要是知道自己臉上劃開一道口子估計得氣瘋。

半小時后,黎憫也醒了,他睜眼看到我在另一邊的床上玩手機,就撐着腦袋坐起來,嗓子微啞,問了我一句,“幾點了?”

我說,“晚上十點多。”

黎憫嘶了一聲,“餓了。”

我說,“喊葉天去給我們買點夜宵?”

黎憫同意了這一奴隸葉天的好建議。

半小時后,葉天頂着黑眼圈拎着茶餐廳的點心進來,長腿一勾,從門後面勾出一張摺疊的桌子,然後一隻手拎夜宵一隻手拿桌子,把東西都放到我們床胃。

哐當一聲把夜宵砸在上面。

“大半夜非要吃什麼點心……”葉天把我們兩個人掛藥水的杆子挪過來,我和黎憫也跟着坐過去,紛紛坐在床尾當凳子,葉天走出門去,把他的坐騎——帶滾輪的椅子從辦公室吱嘎吱嘎開了過來,隨後在我們面前坐下——

“皇帝皇后們,可以吃了。”

我和黎憫拿起筷子點點頭。

葉,“你再努力一點,多蹦個幾次極,孩子都可以蹦掉了,不用我出手。”

我沒說話。

黎憫說,“那還要你這個醫生幹什麼用。”

葉,“你這是歪理。”

黎憫說,“對,我說的就是歪理,你能拿我怎麼樣。”

葉了。

許久他才說一句,“黎少太不是東西了,泡到妞了就把兄弟放一邊,太不是東西了。”

黎憫當做沒聽見。

聽到我們倆醒的消息,幾個好朋友都趕了過來,尉嬴和衛闕帶着福臻一塊來到我病房裏,沖我笑笑,“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

“哎喲……”

福臻在那邊搖頭晃腦,“好久不見啊祝貪妹妹。”

我沖他咧咧嘴,“好久不見啊小福子。”

福臻白凈的臉一拉,拉得老長,“你喊誰小福子呢。”

“哦!小福子長大了,現在是福大帥哥行嗎。”

我給他夾了一個蝦蛟,“快吃。”

福臻一邊吃一邊嘖嘖感慨,“想當初,我們這群人裏面,最疼祝貪的非祝懷莫屬了!這個妹控狂魔,別人一動他妹妹,就跟動他祖宗十八代一樣,到處提防別的男人勾搭祝貪——”

“沒想到啊沒想到……”福臻搖搖腦袋,“沒想到最後娶了祝貪的是黎憫啊。”

黎憫笑笑,福臻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藏得夠深啊黎大少,這麼久都深藏不露的,最後的贏家啊。”

黎憫說,“去你媽的,你要不就是眼紅我。”

福臻怪叫道,“哎喲喲喲,怎麼說話了這是?和祝貪領了證開始嘚瑟了是不是?”

黎憫翻他兩個白眼,我在一邊和衛闕偷偷地聊天。

衛闕說,“你真和黎憫結婚了?”

我說,“結婚還能有假啊?”

衛闕說,“操,這麼快,都不給你姘頭我一點反應的時間。”

我樂了,“我不介意的,你要給黎憫戴綠帽啊,你敢嗎?”

衛闕縮縮脖子,壓低聲音道,“不敢不敢,我怕被他弄死!”

一邊在吃東西的黎憫觀察到我和衛闕在角落裏說悄悄話,犀利的目光馬上掃了過來,我吃着酥皮叉燒一愣,心說怎麼回事,這眼神有點可怕啊。

衛闕往我身後躲,“完了,你老公要事後算我們的賬來了。”

我說,“你怎麼躲我後面!”

衛闕說,“好歹舊情人一場,你忍心看我這樣去死嗎?”

我說,“你要是念舊情,哪天我走投無路了記得拉我一把。”

衛闕說,“呸,說話真衰,你跟黎憫還能離婚了啊?”

我不知所謂地笑了笑,沒說話。

後來大家鬧到半夜十二點,尉嬴玩心大起,又嚷着要玩炸金花,黎憫說,“老子剛為了炸金花死裏逃生,你他媽又要玩?”

尉嬴從兜里掏出牌,看來這廝都已經直接準備好了,衛闕在旁邊搓搓手,“玩多大啊。”

我說,“微信拉個群吧,群內轉賬可以嗎?”

福臻樂了,“直接支持微信付款了?祝貪豪氣啊!”

葉,“沒錢的可以問我借高炮,借的時候十萬,還的時候一百萬,海城本地人一張身份證放款了啊。”

“社會敗類!!”

一屋子的人沖他齊齊喊道。

******

第二天我醒來后,托福臻替我去轉了一趟錢,把贏來的錢統統轉給了謝茵的賬戶里,至於之後的事情我就又不想管了。

謝京不想讓我插手,那我就當做不知道吧。

我休息了幾天就想回去上班,給虞淵打了個電話,霸道總裁在那頭說著,“算我求你了,你也別來了,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月末結工資能有五百塊都算好的。”

我說虞總您能不能行行好再給我一次機會。

虞淵說你為什麼對我的公司這麼執着。

我想也沒想說因為我對您這麼執着。

虞淵拿着手機愣了半晌,隨後回過神來冷笑一聲,“祝貪,你說話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我說,“謝謝虞總誇獎,我等下就穿戴整齊重新來上班,愛您,么么噠。”

掛下電話后,我開始辦理出院手續,另一端,虞淵拿着一份資料,看着上面的字,嘴角冷笑更甚。

唐為竟然想找祝貪的麻煩,也不知道被祝貪捏住了什麼把柄,不過這樣正好……

虞淵忽然間開始期待祝貪來公司每次天翻地覆的樣子。

他查到了她的住院記錄,都是在一家相當有名但是門檻極高的私人醫院,懷孕,保胎……

虞淵捏着紙張笑了笑。

或許,比起若即若離的曖昧來,還是從別人嘴裏搶肉吃更有快感。

天色漸暗,黃昏逼近,車水馬龍的城市伴隨着一聲聲喧囂的車喇叭和路人的說話聲,漸漸迎來了不安躁動的夜晚。

我下了班,被黎憫送到家裏的時候,外面下着大雨,電閃雷鳴的,零星的雨點飄進屋子裏來。他站在門口,雨水便打在他背上。

風雨中他的臉白得有些觸目驚心,他說,“還要我再調查那節斷指是誰的嗎?”

我搖搖頭,我說,“不論是誰的都無所謂了。”只要不是謝京出事了就行。

黎憫說好,隨後我把門關上,唐衣在背後問我,“姐,你結婚了啊?”

我說,“怎麼,我看着不像個人妻嗎?”

唐衣樂了,“你這麼一說,還……真他媽不像。”

我說,“結婚很正常啊,你早晚也要結婚。”

“那你們為什麼結婚了不住在一起?”

我聲音一頓,我說,“因為……”

因為這場婚姻真的只是一場兒戲,我不明白這齣戲什麼時候就會結束,所以也不想一頭扎進去死無全屍。

更何況……

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我喃喃着,“我覺得事情還沒結束……”

唐為,肯定還有後續在等着我。

而我,只是抓了一次他的手下,抓了一幫害謝京他們的人而已,我保得住他這次,保得住他下次嗎?

若是……牽連到了黎憫呢?

唐衣一臉疑惑地看着我,詢問道,“你怎麼了?臉色很可怕。”

我回過神來,衝著唐衣笑了笑,我說,“以後有時間再告訴你真相。”

不過令我意外的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樓晏臨居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我接起來的時候,他在另一端沖我略微焦急地問道,“祝貪,最近程千綰那裏你有什麼消息沒有?”

我一愣,我說,“怎麼了?”

樓晏臨說,“程千綰家裏人告訴我,她出去快一個禮拜了,還沒回來。說是去朋友家裏住,我以為去找你了,他家裏人也放心讓她去了,但是一個禮拜都沒消息,現在電話也打不通,我們擔心她出什麼事……”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緊跟着一道雷打在大地上,轟鳴巨響!

那一瞬間,我腦子裏就如同有一道雷炸開來一般,我握着手機,失聲問道,“你說什麼?”

樓晏臨清晰而又淡漠的聲音透過手機傳給我,他說,“祝貪,這幾天程千綰到底有沒有去找你?”

我耳邊嗡嗡作響,血液在身體裏逆流,橫衝直撞。

我說,“沒有……”

對面樓晏臨的聲音猛地低了下去,連同着我的心臟一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豆大的雨點砸在我的窗戶上,似乎能把玻璃敲碎。風聲呼號而過,在窗外哀嚎,遠處的大地傳來陣陣低沉的雷聲,天幕間時不時閃過一道閃電,令人心驚。

風雨交加的深夜裏,我渾身冰涼,我說,“樓老師……報警,救程千綰!”

那個時候,我腦子裏就忽然間出現了那排電話號碼。被壓在那節斷指下面的紙條上的電話號碼。

那串數字是唐為的,這一點我很清晰。可是當時我並不想撥通電話給他,我也不想聽他威脅我。我想讓他無從下手,所以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就把紙條衝掉了。

我當時想的是,唐為,你想用別人來要挾我,想要我慌張地給你打電話求饒,想都別想!

可實現如今,那串排列的數字便又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掛下電話的時候,外面還在打雷下雨,聲音很響,如同一個窮途末路的困獸在做着最後的反擊,用盡了力氣要讓大家都不要安寧。

我重新打開撥號鍵盤,直接將腦子裏那串號碼撥通,隨後,在這個雨夜,唐為接到了我打來的電話——

被接通那一秒,他先我一步笑了出來,“你總算肯找我了。”

我用力剋制着聲音的平靜,讓自己不要顫抖,因為哪怕是一丁點的害怕,被他捕捉到,就會將我處於弱勢,我說,“是你自己把手機號碼告訴我的,應該不介意我大半夜打給你吧?”

唐為笑得很愉悅,“當然不介意,只是有別人介意而已……”

我渾身一個哆嗦。

我說,“你把她怎麼樣了?”

唐為說,“祝貪,你不應該跟我玩心理戰,也不應該跟我耍小聰明。如果你拿到紙條那天就選擇給我打電話的話,就不會這樣……”

我渾身都跟着疼了,我說,“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

唐為說,“那節小手指你不是看見了嗎?嗯?”

我嘶吼出聲,“你敢動她!”

唐為笑得極為暢快,“祝貪,你讓虞晚眠不好過,我就讓你不好過。”

我說,“到底是誰先不肯放過誰!”

“祝貪,你不是想從虞晚眠身邊搶東西嗎?你不是想讓她痛苦難過嗎?你告訴你,你動她之前,最好先考慮考慮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傷她的心,讓她難過了,我就對你身邊人下手!”

我笑了,我說,“哈哈哈,你知道虞晚眠為什麼難過嗎!因為我結婚了!因為我懷孕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最愛的男人給我的,所以她恨我!你儘管幫她,幫她得到黎憫,到頭來她還是跟着別的男人走,而你,如同上帝一半拯救她,再將她親手送到了別人懷裏!你好大的心!”

“你閉嘴!”

唐為怒吼一聲,“我告訴你,我可不怕那個黎憫,我也不怕你!不管為了虞晚眠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

“有那麼愛她嗎?”

我抓着電話笑出聲來,“真可憐,那麼愛她,居然還抵不上一個不愛她的黎憫!唐為,你為了虞晚眠千方百計來傷害我,你自己覺得可笑嗎!”

唐為在那裏罵了一聲,隨後陰笑着,“祝貪,論說話傷人,我比不過你。可我比你厲害的是,我會做實際行動,你猜猜,論傷人,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背景音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我整顆心都被揪緊了,我說,“你放開她!”

“憑什麼!”

唐為像個瘋子一樣大喊着,“祝貪!這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想不到吧,我不去動謝茵,不去動謝婷謝京,我抓了你最好的朋友!你全身心都在你家人身上,你壓根就沒有想到她!”

我心冰冷,搖搖欲墜。

我說,“那好啊,你儘管傷她。”

唐為沒說話。

我笑了,撕心裂肺地笑出來,“你他媽少拿着那些東西來威脅我,唐為,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就算殺光我身邊所有人,我良心也不會有一丁點的內疚!”

唐為沖我嘶吼,“她是因為你才受到牽連的!”

我說,“所以呢?那又如何呢?所以我要對她負責了嗎?唐為,你是想用這個方法來刺激我,可我告訴你,我偏不如你的願!”

“儘管殺了她!你看看我會不會求你別動手,最好連着我身邊所有接觸過的人都殺了,我告訴你,我祝貪這輩子狼心狗肺慣了,你想拿旁人來威脅我?你做夢吧!”

我不等唐為說話就直接掛斷了電話,隨後渾身哆嗦着,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被任何情緒影響,我還有王牌……他弟弟唐衣就在我隔壁。我說過,他動我身邊人一根手指,我砍了唐衣整隻手臂!

我不怕,唐為……你殺了程千綰好了,我不心疼的,我殺了你弟給她陪葬!

******

半夜的時候,黎憫接到了一通電話,一看號碼,是祝貪的,趕緊從睡意中清醒,低聲問了一句,“怎麼了?”

我的聲音混合著雨聲,又冰又涼,虛無縹緲,一滴一滴地砸進他耳朵里,“黎憫,出事的不是謝京,是程千綰……”

那一刻,如同末日到來,我的世界裏一片黑暗,整片天地都熄滅下來,我說,“幫我……查個號碼,我剛剛打給唐為電話了,你們找人去查這個電話現在的ip地址,不要驚動到唐為,去把她救出來……”

沒關係的,唐為,你儘管傷害我,儘管刺痛我!我要是露出一點在意,算我輸。

來吧,這場戰鬥,看看到底會以誰的死做收場。

黎憫在這個雨夜裏將我接回家,隨後讓尉嬴幾個人幫忙一起查唐為。唐為在黑道的勢力的確是有點大,要撼動他確實不容易,虞晚眠能有這個靠山,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幸運。

我捂着肚子,我說,“孩子打了吧。”

黎憫猛地從電腦面前抬起頭來,瞳仁縮了縮,不可置信看着我。

他說,“你說什麼?”

昔日冷漠英俊的臉龐上寫滿了來自靈魂深處的陣痛,他說,“祝貪?你不要孩子了?”

我說,“我不要累贅。到處妨礙我的累贅。”

葉的沒錯,它留在我子宮裏,等於我帶着一個炸彈綁在身上,隨時隨地都會引爆甚至傷害到我自己。

我說,“我要把它打了,我沒和你開玩笑。”

我聲音堅定得如同在奔赴刑場。

黎憫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許久,他說,“祝貪,從什麼時候起……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心會這麼硬的人啊?”

我笑得眼睛都紅了,我說,“我一直都這樣。”

黎憫說,“我要是不同意你打了呢?”

我毫不猶豫地說,“那你等着那天或許連帶着我一起一屍兩命吧。”

黎憫眼裏狠狠地痛了一下,他說,“你非得這樣決絕嗎?”

我說,“這不是決絕,這是自保。”

我要親手將那些我在意的東西連根拔起,若是某天我落入他手,他囚禁了我的人身自由,這個孩子也會成為他們要挾我的利器。

這些最壞的打算里,我不能再被任何事物要寫。

而我,再也不想被心軟這種情緒拖累了。

我說,“打掉,明天早上幫我聯繫葉天。”

我眼裏沒有一絲迴旋的餘地。

黎憫說,“祝貪,你變了……”

我笑了,我說,“你也變了,變得更容易心軟了。”

黎憫說,“挺可憐的吧。”不管你還是我。

我說,“嗯。”

******

第二天他陪我在醫院裏做手術,人流手術很快,現在醫院技術那麼發達,連同給我動手術前做麻藥準備開始,到結束的時候甚至可能都沒一個小時。

我不是第一次做手術了,進去的時候躺在上面,突然間也沒了第一次人流的時候那種悲哀的感覺。

可能大概已經絕望了吧,所以連痛都懶得痛了。

我很快就醒了,用黎憫的話說就是只睡了半個小時,醒來後葉要再休息二十分鐘再落地,我看着他眼裏意味深長的神色,沒有說話。

黎憫在一邊陪我,臉色疲憊。

我說,“孩子沒了。”

黎憫說,“嗯。”

我說,“你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擺給誰看呢?”

想讓我難過是嗎?

黎憫,我都已經連難過都不會難過了。

黎憫說,“祝貪,你越來越尖銳了。”

我說,是啊,我可不是越來越像以前的你了嗎。

以前的黎憫,大概也是這樣吧。

我說,“別拿你那張死了兒子的臉對着我。”

黎憫沖我冷笑,“我兒子是死了啊,怎麼了?”

我也對他笑,我們像是在互相較勁,“黎憫,你現在這幅樣子可真像我啊。”

我們之間顛倒了一般,變成了我傷害他,他嘲諷我。

我想,這算什麼傷害呢。當初第一個孩子沒的時候,你還賞了我一巴掌呢。

我說,“沒關係,你情人多,會有很多人願意給你生的。”

黎憫死死盯着我,“祝貪,你是不是覺得現在我寵你,所以你怎麼說話都沒關係?”

我說,“你寵我?你寵過我嗎?心情好給我笑臉,心情不好給我巴掌,我一定點都沒感覺到你寵我過。”

黎憫像是被我的話刺痛了一樣,臉色都跟着變了,猛地站起來,看向我。眼裏兇狠得彷彿能殺人。

他說,“祝貪,我告訴你,這個孩子沒了,老子心裏他媽痛的就跟你當初打胎一樣!”

我說,“你現在痛有什麼用?我當初打胎的時候你不是笑得特別開心嗎!”

痛有用嗎?

痛了就可以得到原諒嗎?

憑什麼?憑什麼?你曾經那樣對過我,現在說一句,我發現你的好了,就可以將所有的過去既往不咎?

憑什麼,你一點都不需要承擔我那些銘心刻骨的痛苦!

黎憫,我告訴你,這樣才公平!難過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去死才行!

你當初想到了就要,不想要的時候把我隨手丟掉,待我如同玩具。

你再也不能,什麼都不付出,就從我這裏嘗到那些甜頭!

我捂着肚子,我說,“黎憫,這孩子本來就很難保住,你讓葉天吊著它,等於吊著我。”

他沒說話,臉色白了一分。

我到底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黎憫嘴裏那句對不起以及我愛你呢?

罷了,我也不要等了,這些話說出來都已經沒意思了。

橫跨在我們中間的,不止虞晚眠,不止唐為,現在還有程千綰。

虞晚眠因為黎憫痛恨我,黎憫一點兒都不無辜。

他不處處留情,虞晚眠又能從他身上獲得一丁點甜頭?

我想,我們大家都不無辜。我們都回不去了,甚至喪失了當一個正常人的資格。

我當初也是就想着刺激虞晚眠,所以利用孩子要黎憫和我結婚。

這是我們種下的因,結出來的果。

黎憫眼睛猩紅盯着我,就如同我是那個殺了他小孩子的殺人犯——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確是。他盯住我,似乎是想要從我臉上看到一點後悔的神色。

可是沒有。

我表情冷漠地如同雕像,沒有意思動容。

我想,黎憫,我終究是變成了你的樣子。

我閉上眼睛休息了二十分鐘,之後感覺差不多可以了,黎憫帶着我出院,拿好術后葯,我坐上他的車裏。

他一言不發地系好安全帶開車,整個人表情陰森得可怕,眼裏都帶着殺氣,就差腦門上沒寫四個字“生人勿進”,我坐在他旁邊,他的冰冷氣場就一直震懾着我。

最後他開車把我接回他家裏,對我說,“點個外賣,等下跟你說唐為的事情。”

我點了振鼎雞,隨後他上去寫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下來。

我看他穿着短袖,就拿着iPad給房間調了個25度的暖氣,調完我又覺得自個傻,他感冒不感冒,跟我有啥關係。

我們似乎又因為這個孩子,回到了從前的關係。。

孩子沒了,是我堅持要打的,黎憫怨我,更怨他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沒說話,等他擦着頭髮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抬頭看他。

黎憫臉上還掛着水珠,他剛從浴室出來,估計是用冷水洗的,鼻尖都紅了。

洗完澡后他乾脆利落的黑髮貼在臉上,襯得他人更白了,一雙眼睛就像刀子一樣,我問他,“唐為的事情你查到了嗎?”

黎憫說,“他們有反追蹤系統,我這邊查不到,拜託尉嬴他們去查了,不過唐為的弟弟我已經派人軟禁起來了。”

我說,“唐衣?”

黎憫點點頭,“你動手術前五分鐘,我打了個電話,派人闖進你家把他弄暈了帶走。”

我說,“你怎麼知道唐為那麼心疼他?”

黎憫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很在意唐衣,所以唐衣肯定是可以扳倒唐為的重要底牌之一。”

所以,他幫我那麼做了,解決了我的後患。

但是那句話他沒說出口,我只是目光沉沉看着他,我說,“來說說唐為和虞晚眠的事情。”

“唐為殺了自己的母親。”

黎憫用這句話作為開場白,讓我直接嚇了一跳。

“他母親是個女人,所以他把她殺了,那個時候唐為心智也快崩潰了,他遇到虞晚眠的時候,是在酒吧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的時候虞晚眠扶了他一把。”

“就這麼簡單?”

我說,“唐為那種人,只因為這樣就可以對虞晚眠俯首稱臣?只因為這樣就可以為了他去死?”

我不信,唐為這種自私自利的人,肯定將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前端,若是真的有人能夠凌駕於他的自身利益之上的,那麼這個人肯定曾經觸摸到了他的靈魂。

黎憫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着我說,“虞晚眠幫他做了偽證。”

我渾身一顫,“我說,為什麼作偽證?”

“殺了他母親的那天夜裏,唐為就出去喝酒了。後來警方調查,發現唐為是嫌疑人之一,就問他那天夜裏在哪。”

“唐為報了虞晚眠的名字,虞晚眠替唐為做了偽證?”

我出聲,問出下文。

黎憫點點頭,“虞晚眠說,那個時間點,她在酒吧里見過唐為一面,而且因為扶着吐了的他,所以印象比較深刻。後來唐為的母親就以自殺結案了。”

“虞晚眠和唐為那個時候不認識吧?為什麼要主動幫他作偽證。”

黎憫的語氣讓我毛骨悚然,他看向我,眸子裏出現一種像是凌駕於我們之上的蒼涼和憐憫感,帶着來自遠方的看透一切世事的安詳和殘忍,他緩緩開口了,聲音在這個冰冷的別墅里回想,他說,“有的人,就是天生的賭徒啊……”

虞晚眠猜出了唐為殺了自己母親的真相,並押了一場豪賭,讓一個陌生男人從此肯為自己賣命的豪賭。

我忽然間理解了,或許換做我,我也會那麼做。

因為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貪婪和野心,和虞晚眠一樣。我跟她或許在某些地方還真是同一類人。

同樣知道如何利用男人,讓男人對自己念念不忘,如何,慘烈而又痛快地死在男人手裏。

那天酒吧,是唐為和虞晚眠第一次見面,第二次見面,是在巡捕局。虞晚眠被巡捕傳喚問話,她在觀察了眼前的男人許久之後,做出了令那隻見過一面的唐為震驚的舉動。

她說,“是的,是這個時間點沒錯,案發當時,我在酒吧,他也在,我可以作證。他還吐了,我跟他不認識,昨天絕對是第一次見面。”

路人的指證在很多時候都是致命的,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壞事做得沒人察覺,可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會有人站出來證明真相。

同理可得,路人的澄清也是致命的,可以讓一個人洗清嫌疑擺脫罪惡。沒有人會懷疑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會不會彼此作偽證,因為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

可是,虞晚眠做了。

唐為盯着她,那個時候,她觸及到了唐為的靈魂。

並使之為此震顫。

我渾身都是冷汗,虞晚眠該是一個多成功多優秀的賭徒啊,令後來唐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心甘情願為她賣命,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解救他,給他新的人生,讓他從黑暗中解脫出來,虞晚眠對唐為來說,就像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所以唐為願意為她,萬死不辭。

事隔經年,現在的唐為已經是黑道上呼風喚雨的唐三爺,虞晚眠有了他這樣一個強大的靠山,怪不得從來都如此驕縱放肆。

我笑了笑,我說,“那麼他們現在呢?”

“現在虞晚眠倒是不知道唐為綁架了程千綰的事情,她只是又去找他了,然後唐為知道你刺激她之後,就這樣替她出氣了。”

我說,“程千綰呢,你們多久能把她救出來?”

黎憫說,“我們需要點人手和武器,有新的進展了我告訴你。”

我站起身子。

黎憫在我背後問我,“你要去哪?唐為手機號的定位還沒查出來……”

我沒有轉過去看他,我說,“你把唐衣接到哪裏了?我要去看他。”

我看到唐衣是在半小時后。

黎憫將我帶到衛闕名下一棟別墅里,那棟別墅什麼裝修都沒有,連牆壁都沒有人漆,說是買下來之後出了事情,衛闕就不要了。乾脆改裝成了這樣的地方,他們以前對付對手的時候就會把他們帶來這裏。窗戶都有鐵欄杆焊死在外面,門只能從外面打開,裏面根本就沒有把手。

我的心被煎熬着,只要沒有找到程千綰,我這顆吊起來的心就沒有辦法放下來。

剛做了流產,身體還很虛,黎憫扶着我,將我帶到大門口,沒有讓我進去,只是讓我從門旁邊的窗戶看進去。

我看到了被綁在一根椅子上的唐衣,嘴上貼着膠布,手腳都被人綁住。沒有別人在這棟屋子,空無一物寂靜漆黑,水泥牆冰冷而又麻木,將他的心一點一點打入絕望的深淵。

他身上還穿着那件我買給他的衛衣。他當初捧着那件衣服對我說,姐,你真是個好人,你對我太好了。

我沒說話,只是這樣看着,好久之後,我才說,“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黎憫看着我,“隨你怎麼辦。”

我說,“如果我要他死呢?黎憫,你能幫我攔下一條人命嗎?”

黎憫目光沉沉看着我,我覺得他眼裏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以至於讓我覺得,他那雙眼睛不再像以前一樣漫不經心了,而是沉重而又悲哀的——

他上前,將吻落在我額頭。

他說,“能。”

******

一小時后,尉嬴發來消息,說是已經查到了唐為的手機地址,將一個路名發給我名,門牌號清楚,一目了然。

我有些激動,身體都跟着喘氣了,我說,“帶着我一起去。”

黎憫看向我,“你臉色很差。”

“我要去!我要親眼見到她沒事!”

黎憫說,“我們人手夠的,相信我。”

可我還是堅持要跟着他一起去,黎憫只能將我帶上,尉嬴開車和我們匯合的時候,他說,“祝貪,這是我真心把你當朋友的一個建議,你別去了,萬一場面血腥……”

我說,“什麼場面血腥?你是說程千綰的場面血腥嗎!”

尉嬴面露難色,黎憫一把按住副駕駛座的我,“罷了,讓她一起吧。”

尉嬴說,“好,我喊了傅暮終帶上了他家那個刑巡捕隊的大哥傅崢嶸,他們也追着唐為這條線好久了,到時候一起上。”

黎憫點點頭,兩人不約而同再次發動車子,兩輛跑車駛入高架,如同天邊閃過的兩顆流星。

路上福臻打來了電話,問黎憫發生了什麼事,黎憫簡單彙報了一下情況之後,幾個玩的要好的夥伴都帶了些人過來,福臻估計在那頭一邊抽煙一邊說話,“我姨夫走私了點槍械,我找人給你們送過來一點,你把你們目的地發給我。”

黎憫說,“多謝,還有喊你姨夫小心點,等會你又把他賣給別人了。”

福臻說,“老子也就只為了你為了祝貪妹妹肯把我姨夫的秘密告訴你們,你倆一定要好好的,別再出事了。”

黎憫沒說話,掛了電話,眉目冷漠地看着前方馬路。

他眼裏殺氣太重了,我覺得我已經在他眼裏死了無數回。

到達唐為的藏匿地點的時候,傅崢嶸已經帶着人在外面守着,連防爆巡捕都出動了,福臻趕過來的時候,一看這個架勢就嚇得嘴裏煙都掉了,“什麼情況!傅暮終你怎麼不打聲招呼,你大哥都來了啊!”

傅暮終說,“我哥追了唐為這條線好久了,肯定要拉上他打群架啊。”

福臻說,“卧槽,那我還把我姨夫騙出來,讓你哥知道我姨夫走私槍械不得完蛋了,我趕緊讓他回去。”

傅崢嶸的人在外面觀察裏面的情況,用特定的語言打着暗號,我緊張地站在黎憫旁邊,我說,“程千綰在裏面嗎?”

傅崢嶸對我搖搖頭,“目前似乎沒看到你描述的那個女孩子。”

我說,“不可能!一定在!唐為一定是收到風聲知道你們來了,所以把她藏起來了!”

黎憫用力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冷靜,“你別急,我們人都到這裏了,唐為逃不出去的,今天傅崢嶸大哥在,你安心點。”

我嘴唇哆嗦着,“黎憫,我冷靜不下來……”

程千綰是唯一一個,跟個傻瓜似的無條件相信着我的人,沒有理由地對我好,熱心而又善良。

每次有人說,“這世界上還有這種傻逼蛋嗎”的時候。

我都會想,有啊,還有程千綰這種人存在呢。

可是現在,她在裏面生死未卜,而我,是讓她陷入這種絕境的罪魁禍首。

我說,“萬一唐為拿程千綰要挾我們怎麼辦?”

黎憫說,“你冷靜,這裏交給傅崢嶸大哥好嗎,你相信他。”

國民英雄哥哥傅崢嶸將手在我腦袋上按了按,“小丫頭就別著急了,你的朋友會沒事的。”

十分鐘后,傅崢嶸的人決定武裝突入,用力敲碎了那一棟別墅的門口的窗戶,並沒有着急進入,而是縮在牆角靜等時機。

突然之間,房子裏面響起一陣槍聲,唐為的人受了剛剛的驚嚇,直接對着被打碎的窗戶瘋狂射擊,我看到了人影從窗里一閃而過,我大喊了一聲,“是他!是唐為!”

黎憫按住我,隨後看向傅崢嶸,“大哥!”

傅崢嶸臉上很嚴肅,舉着手做了一個指示,就有一群穿着防彈衣的巡捕包圍住別墅的各個出口,包括窗戶,唐為這次,插翅難飛。

警方這樣出動驚動了周圍一群人,有人出來看熱鬧,又被這個架勢嚇了回去,隨後有人從裏面一腳踹開了大門,手裏緊緊鎖着一個虛弱的女子,大喊一聲——

“全都退下!”

傅崢嶸瞳仁緊縮,我也跟着臉色慘白,是他,是唐為!

唐為手裏掐着的是程千綰!

我呼吸一窒,心臟狂跳,只見唐為瘋狂地笑着,用槍頂着程千綰的腦袋。

而程千綰的表情卻是蒼白而又虛無的,在看見我的那一瞬間,她沖我笑了笑。

她說,“祝貪,你終於來了啊。”

那一刻,我直接哭出了聲,我說,“對不起,綰綰……我對不起你……”

程千綰說,“沒事,我就知道你會帶着你的男朋友來救我的。”

黎憫皺着眉頭,眼裏都是沉重。

唐為用槍口用力地鑽了鑽程千綰的太陽穴,他說,“喲,祝貪,我以為你真的有多鐵石心腸呢?”

我想說話,傅崢嶸給我打了個手勢,我便聽他指揮,沒有開口,只是用目光很恨地盯着唐為。

見到我這副樣子,唐為相當愉悅地笑了。

他說,“傅崢嶸!叫你的人退下!”

傅崢嶸沒說話,也沒做任何讓人退下的指示,這惹惱了唐為,他說,“你不讓你的狗滾開,你不怕我懷裏的小姑娘出什麼事嗎!”

程千綰臉上都還帶着血,衣服是殘破的,她看向我的時候,眼裏的情緒都已經漸漸抽離了。

我心驚膽顫地看着唐為,我說,“你有本事沖我來!”

唐為說,“黎憫護你護得緊,那我就從你身邊人下手。祝貪,這樣你不是更撕心裂肺嗎!哈哈,看你現在這副樣子,當初信誓旦旦跟我說不會難過的人是誰呀!”

我沒說話,但我那一刻是真的想衝上去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虞晚眠和她所有的靠山!

傅崢嶸冷靜而又沉穩地說,“你現在放下槍,一切或許還能有轉機。”

唐為仰天大笑,表情猙獰,“放下槍?從我摸到槍的那一刻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你現在跟我說什麼轉機,哄小孩子呢哈哈哈!”

黎憫和我一樣盯着唐為,唐為忽然之間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將臉慢慢轉了過來。

那一刻,我在唐為的臉上看到了驚人的恨意,他說,“你就是那個讓晚眠難過的男人嗎?”

黎憫沒說話,眸光如蛇一般冰冷。

唐為自顧自詭異地笑了幾聲,“你說說你,好好地跟我們家晚眠在一起就很好了,為什麼要和這個女人結婚呢?”

黎憫沒說話,唐為那陰狠的目光就一直留在他身上,兩人似乎是在隔空對峙,忽然間,唐為發瘋一般狠狠嘶吼了一聲!

所有人都一下子緊張起來。唐為將槍從程千綰腦袋上挪開,黑洞般的槍口對準了黎憫,“你該死!”

程千綰的身體在他手下顫抖,傅崢嶸死死盯着他們,手下的隊伍也在蓄勢待發,唐為將槍上膛,對着黎憫笑了笑,“你怕死么,黎憫?”

黎憫沒有說話,眼裏又露出了那種,如同神一般對人高高在上的憐憫感,他說,“比起你,我怕死多了。”

“哈哈哈哈!”

唐為大笑兩聲,“就你這樣的,憑什麼讓虞晚眠愛了那麼多年?”

黎憫只是這樣悲憫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隻螻蟻,也像是在看一位小丑。

他說,“沒有我,她也不可能愛上你。”

說完他輕笑了兩聲,那笑聲明明愉悅至極,傳到唐為耳朵里的時候,就悉數化作嘲諷和譏誚,如針一般扎着他的耳膜。

“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嗎,嗯?”

他勾唇看向唐為的時候,眼神淡漠地就像在看一個死人,無關緊要而又不痛不癢,“你們都喜歡沉浸在自我滿足里,你覺得你為了虞晚眠費盡心血她會感動愛上你,她以為對我情根深種也能和我在一起……”

“真是太可笑了。”黎憫猛地大笑起來,那笑聲荒誕而又怪異,他瞳仁放大着,嘴角的笑無比暢快,“愛這種東西,哪兒他媽需要這麼費勁呢?只要我樂意,我隨隨便便都能愛上一個人。她那麼愛我,只能讓我越來越得心應手地利用她而已;你這麼為她做那麼多事情,也不過是在感動你自己而已。”

黎憫笑聲猛地停下來了,隨後他壓低了嗓音,用一種根本找不到焦點的視線看着唐為,他說,“所以啊,你這種人,死了就死了,根本不可惜。”

唐為抓着程千綰顫抖,雙眼通紅,“你不怕我殺了她嗎!”

黎憫說,“她跟我無關,或許你可以用她威脅到祝貪,但是威脅不到我。”

唐為大喊,“祝貪痛不欲生,你也別想好過!”

黎憫聳聳肩,“那也是她難過,我只是愛她而已,並不想分擔她的痛苦。”

我第一次從黎憫嘴裏聽到愛我這個詞,卻是在如此殘忍的場合下。

唐為的人抬着槍從屋子裏走出來,人數不少,且他們看起來彈糧非常足,一場火拚廝殺在劫難逃。這個夜晚,彎月高掛,暴雨初停,濕漉漉的空氣里瀰漫著殺機,壓着人最緊繃的神經末梢,彈奏出尖銳的末路號角。

第一聲槍聲響起的時候,我的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隨後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黎憫將我猛地抱住,把我的頭按向他的胸膛,低聲跟我說,“別看。”

我在他毫無溫度的懷裏瑟瑟發抖,我說,“黎憫,一定不要讓她受傷。”

黎憫說,“別看。”

激烈的槍聲在耳邊響起,伴隨着尖嘯的警笛,所有人都被這一場暴動驚動了,我聽見傅崢嶸在那裏指揮着,聽見對講機不斷傳來帶着雜音的報告聲,聽見不斷有人驚呼。

空氣中終於有血腥味開始瀰漫。

不遠處開來幾輛黑色的別克,傅崢嶸的人喊了一聲,“傅頭兒!他們有人來支援唐為了!”

“攔住!一個都別放走!”

我看到唐為在手下的掩護下往別克車上跑,喉嚨口溢出血腥味,我說,“別讓他跑!”

唐為聽見聲音,轉過頭對着我冷笑了一聲,程千綰在他手裏如同一個破碎的洋娃娃,我沖他嘶吼,“你今天敢走!我明天讓你見到你弟弟的屍體!”

那一瞬間,我在唐為臉上看到了扭曲了的恨意,他死死盯住我,隨後直接鑽入車中,車子迅速發動,傅崢嶸抓着對講機喊了一聲,“五隊開車攔截他們!把他們逼進衚衕里!”

我縮在黎憫懷裏,看見紅色旋轉的警燈在車頂呼嘯着飛逝而過,黑暗中拉出一道鮮紅色的血線,就如同手腕中跳動流血的脈搏。

他死死抱着我,察覺到我要跟着傅崢嶸追上去的動作,他說,“別去。”

我氣血上涌,“不能讓他跑了,不能讓他跑了!”

我說,“唐衣,我們還有唐衣!”

黎憫說,“你別激動,會沒事的。”

傅崢嶸帶着人攔截唐為,巡邏車在他們的黑色別克後面死死咬着,如同死神的追殺,頗負技巧的將他們逼進入一個衚衕里。先前對這裏的地形做了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傅崢嶸的人更具優勢。

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唐為的人發現自己被人攔截之後,方向盤猛地一個打轉,直接掉頭衝著巡邏車而來!

我死死抓住了黎憫的衣服,我說,“黎憫,怎麼辦……”

黎憫用力將我的頭按回去,“別看。”

傅崢嶸眼睛一睜,整個人劇烈一震,大喊着,“五隊!掉頭回來!不要和歹徒正面碰撞!”

可是——來不及了——

轟的一聲滔天巨響,震得地動山搖狂風呼嘯!

唐為的車子硬生生撞着巡邏車往前頂出去,巡邏車甚至被他撞得直接翻飛而出,玻璃碎了一地,車頭砸在地上用力變了形!

傅崢嶸大喊了一聲,唐為的車子也沒好到哪裏去,前面已經開始燃燒起來,這樣下去,他們的車很快就會爆炸!

可是就像是沒有受到影響一樣,繼續帶着變形的車頭不斷往前沖,輪胎都已經被砸破一個,甚至無法開出筆直的痕迹來,就這樣左歪右扭着,隨後一個來不及控制,就狠狠撞上了外面的牆壁!

兩聲巨響幾乎是只隔了兩秒就先後發生的,一聲來自於被撞壞的巡邏車,另一聲則是從唐為的車上傳來的。

兩輛車都爆炸了,地上拔起一股帶着汽油味的巨火,在車子的殘骸上熊熊燃燒!

傅崢嶸眼睛都紅了,“都別過去!也許還會有下一次爆炸!”

話音剛落的,唐為的車子又是一聲炸響,緊跟着一扇車門從車上被炸飛出來,我們趕到現場附近的時候,黎憫又是反身把我死死按進懷裏,“別看!”

我已經說不出話了,整個人都在他懷裏瑟瑟抖着,我說,“死……要見屍……!!”

消防隊趕過來的時候,大火還在燃燒着,我望着車子殘骸上的那團火,就如同被它灼傷了眼睛,我說,“程千綰……”

黎憫將我的手死死拽住,我想要上前的時候,他用力拉住我,用那種用盡一切克制着平靜的眼神看向我,我看見消防隊很快就趕過來,將火撲滅,隨後把他們從廢墟里救出。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唐為的屍體不在裏面。

我紅了眼睛,一下子衝上去,我說,“他去哪了?!”

“調監控錄像!快!看看他們有沒有在途中跳下車!”

程千綰奄奄一息被人從車子裏就出來的時候,我眼淚一下子落下來了,我跪在她旁邊,身後有人拿來擔架,將她放上去,隨後推上醫護車,我跟着一起進去了。

黎憫也跟着進來,我看着程千綰虛弱的樣子,我就哭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程千綰對我說,“他和我說……祝貪,你……你是小姐嗎?”

我說,“對不起,我是……對不起,我壓根沒有什麼兼職,我……”

黎憫在一邊摟住我,“她現在是我妻子。”

“你們……領證了啊。”

程千綰居然笑了笑,但是這笑更令我無法安心,感覺就像是最後的遺囑,隨時隨地都會消失。

她說,“那……挺好的。”

她抬起手來抓我,我看到她那節斷掉的小手指,整個人呼吸都跟着疼。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說,“我在,綰綰,對不起,因為我才這樣……”

程千綰說,“你是對不起我……等我好了,要給我買零食……伺候我。”

我哽咽,“好,怎麼樣都好,你一定要好好的。”

程千綰說,“真好……祝貪……還好我沒的是小手指……而……不是中指。”

她抬着手被我握在掌心,左手剩下的四根手指在我手裏緩緩失去力氣,溫度漸漸抽離我的手掌,我整個人都如同臨刑一般,我大喊着,“程千綰!程千綰!”

“還好……我……還能戴,和你同款的……戒指啊。”

她的手猛地就垂了下去,又被我一把握住,手裏沾滿鮮血,連同染紅了我的掌心。我看到害怕失去而攥緊的她的手指中,一節銀色的戒指靜靜套在她的中指上。

我盯着她,盯着她閉上眼那一瞬間,如同世界傾塌。

身邊有人將我攬入他冷漠的懷裏,從頭到尾,他都在對我說著同一句話,直到現在——

黎憫拿手蓋住我的眼睛,輕聲說,“別看。”

耳邊嗡嗡作響,我似乎聽見無數尖銳的哀嚎在那一刻響起,將我全身包裹。

我在掉入一個自己都看不到盡頭的黑暗深淵裏,一直一直往下墜,直至脫力。

我被黎憫抱進懷裏的時候,忽然間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我睜着眼睛,看向他。

在他眸子裏看到了,瀕臨崩潰的自己。

那一刻,被壓抑地所有情緒突然間就像是找到了發泄的爆發點,沖開我的血脈呼吸,叫囂着將我吞沒。

我腦子閃過無數個念頭,還有無數個和程千綰的回憶。

我笑起來,又哭出來,不一會還是笑,過了一陣子又被淚模糊了眼。

我心疼得厲害,哆哆嗦嗦地像是被人分割成了碎片,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我想,這個時候,哪怕有人來扇我一耳光也好,哪怕有人來用儘力氣罵我也好,怎麼樣都行。

千萬……千萬不要這麼溫柔地對待我啊……

程千綰……你真是……太殘忍了啊……

我顫抖着再次將她蜷縮的手指握住,那裏早就沒有了生命的氣息,她渾身上下全是傷口,托我的福。

托我的福,她曾經家世清白生活幸福,現在傷痕纍纍一無是處。

托我的福,她曾經待人友好心存善念,現在被惡所傷無辜牽連。

托我的福……一切都是托我的福,親手將她推向深淵。

我一遍遍懺悔着,我說,對不起,程千綰,你罵我好不好?

程千綰,我給你買零食,我給你買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你睜開眼睛好不好?

程千綰,我再也不騙你了,我還想去你家裏住,你會不會揍我?

最後我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她的身體在我眼裏漸漸化作散沙一般向著天空分解了散去,就如同現時現地我眼裏分崩離析的一切,牽扯着她的身體一同傾仄了,逼迫了,崩毀了,所有的東西都片片剝落,整個世界都在慢慢毀滅着。

黎憫抱住我的時候,甚至都在顫抖。

我覺得連他都不能給予我任何安全感了。

我說,黎憫,我覺得自己在死的路上。

黎憫說,你冷靜點。

我說,黎憫,我現在恨不得我自己去死。

黎憫說,祝貪,你別這樣。

我說,黎憫,我疼……

我說,黎憫,救救我……

******

我醒來的時候,床邊沒有任何人,但是門外有聲音,紛亂嘈雜,讓我微微皺起眉頭。

有人嘭的一聲踹了一下我病床的門,隨後這扇門被人搖搖欲墜地從外面打開。

黎憫站在門口,死死擋住我的視線,他說,“祝貪在休息,你們別鬧!”

“什麼叫鬧!”

“她怎麼不去死!她怎麼不去死啊!死的是我們的女兒啊!”

死……?誰死了?

我的大腦彷彿和這個世界脫節了,在看見闖進來的女人之後,又錚的一聲和這個世界重新臉上。

程千綰的母親站在我面前,黎憫立刻上前來攔她,隨後,婦人轉身一個巴掌扇在他臉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黎憫被別人扇耳光。

她說,“你替你老婆守病房,誰替我們家綰綰守夜?!”

綰綰……?

大腦劇烈疼痛着,我忽然間流出了眼淚。

婦人走過來的時候,看到我一副呆愣的樣子,彷彿被人抽空了靈魂,就這樣無聲地坐在床上流淚,她也一下子哭了出來。

“你還有臉哭!你還有臉哭啊祝貪!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們綰綰怎麼可能會出事……?”

好友的母親趴在我的床頭,泣不成聲,“你把我們家綰綰還給我呀……把我們家綰綰還給我啊……”

“老婆,算了……”

站在門口一臉隱忍的男人是程千綰的父親,他們待我極好,以前我去程千綰家裏玩的時候,夫妻倆雖然嘴巴上說著嫌棄外人進來,晚上吃飯的時候總會往我碗裏多夾肉。

現在這位背影挺拔的男人就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一般,一臉痛苦掙扎地站在門口,看着自己的老婆在我床前鬧,嘴唇都發白。

我喊了一聲,“叔叔……”

“你閉嘴!!”

程千綰的母親要上來抓我,我沒有躲開,她死死抓着我的頭髮,可是除卻死死抓着之後,她什麼也沒幹,就只這樣,甚至到了後來力氣都越來越輕。她看着我,悲傷到了窮途末路地看着我,用一種帶着令人心碎的乞求語氣說,“祝貪……阿姨都想跟着綰綰去了啊……祝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傷害我們啊……”

那一刻,我嘗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

我甚至不敢說出口道歉,我連跟他們道歉的資格都沒有,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胸口壓抑得快喘不過氣,我快要窒息了。

黎憫上前來,一邊臉還腫着,“阿姨……您先起來……”

程千綰的母親站起來沒站穩,又一下跌在黎憫懷裏,黎憫扶着她站起來,她就這樣看着他。

就如同剛才那種乞求的眼神,什麼希望都不剩下後退無可退的眼神,看着黎憫。

黎憫神情隱忍,想說什麼,卻被程千綰的母親忽然放開了手。

中年婦女轉頭來看我一眼,那一眼,我沒由來地覺得世界末日就快要到了。

救我……誰來救救我呢……

程千綰,我能隨你一同去嗎……?

她的母親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只是那眼神,光光那眼神就足夠將我千刀萬剮。

她轉身離開了,背影顫得很,門口程千綰的父親看着我,眸中帶着令人無力承受的絕望。

我將他們兩個也毀了。

我將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毀了。

我這個罪人……我這個十惡不赦該下地獄的罪人!!

我將眼淚憋回去,在程千綰的母親最後一步踏出病房的時候,我說,“阿姨。”

門口的夫妻同時顫抖了一下,但是都沒應我。

沒關係,我繼續說著,我說,“阿姨……我會親手……幫你們……復仇。”

程千綰的母親轉頭來看我,空洞麻木的臉上忽然間笑了一下,詭異而又冰冷,她說,“啊?復仇……?祝貪,那你第一個就應該,先自殺了吧。”

寥寥數字,將我擊穿。

門被他們輕聲關上,走得悄無聲息。

我坐在床上,如同瀕臨末日。

那個時候,過來想陪我的黎憫,就在我臉上看到了,宛如萬箭穿心般痛徹肌骨而又無路可走的絕望。

******

傅崢嶸傳來的消息,唐為帶着僅剩的幾個人跑了,在開車的途中,留下了一個送死的小弟,其餘人護着他跳車入旁邊的白岩河,撿回一條命。

他說,他會繼續追蹤下去,叫我別擔心。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正好在醫院裏,隨後我一下子拔掉了手背上的營養針的針頭,葉天叫起來的時候,黎憫讓他閉嘴。

“別說話,祝貪,你現在怎麼樣?”

我說,“我好得很。”

手背上針孔處高高隆起一小塊烏青,我說,我好得很。

黎憫沒說話,我說,我想回家。

葉天在旁邊說,“你瘋了?剛打完胎又受刺激,你不把身體調理好,落下病根,以後會不孕的!”

我說,“我想回家。”

黎憫說,“好。”

他不顧葉天的反對給我辦出院手續,葉天氣得跳腳,“她人都還沒養好,你把她接回去,又出點問題怎麼辦!”

黎憫說,“那我再把她接過來。”

葉,“黎憫,你別溺愛她!她現在心情狀態也不對勁,回去之後萬一發生什麼事呢,我在醫院大家也有個照應。”

黎憫看向我,看向我臉上的莽撞的笑,他說,“沒事……多謝,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葉天服了,乾脆不勸了,“我真是對你們服氣,那行,有事再喊我,你接她回去。”

我坐上黎憫的車子,他發動車子的時候,我終於再次開口,我說,“唐為沒死對不對。”

黎憫沒回答我。

我死死忍着眼淚,我說,“他必須死……我要他死!”

黎憫說,“你別激動,唐為中槍傷了,回去肯定要挖出來,要麼他們自己挖出來,但是現代科學社會沒人會冒這個險,一旦弄破血管反而下場更嚴重。”

他停了停,繼續道,“所以唐為肯定會找人動手術,黑市裏邊的醫院傅崢嶸已經派卧底跟緊點了。”

我沒說話,隨後我靠在椅子上。

我說,“黎憫,他必須死……”

黎憫沒說話,眼褐色的瞳孔的如同黃昏夕陽在我眼裏落幕着。

美得很窒息,很絕望。

他說,“祝貪,別犯傻。”

我終於忍不住,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仰着臉,我說,“我在想,那一刻被綁架的為什麼不是我……”

“黎憫,我背着一條人命,真的是人命……”我重重地咬着牙,牙齒顫抖着,我拼勁全力讓自己冷靜,“對我最好的程千綰……這是我的代價……黎憫,我覺得我自己是個人渣,我該死……我好難受,我喘不過氣。”

我快窒息了,胸口一片疼痛壓着我讓我不能反抗。

我難受得快要死掉。

我說,“程千綰臨死還擔心的是我們那對戒指。”我看着手指上那枚簡潔利落的銀色戒指,是那天和她一起買的同款,我感覺自己似乎都感受到了那種小手指被切下來的劇烈痛苦。

我整個人蜷縮着,我說,黎憫,救我,救救我……

我看見黎憫用一種很背上很悲傷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知道我瀕臨死亡卻沒有辦法伸手擁抱我一般的眼神。

他說,祝貪,我如何救你?

我忘了,他不會救人,他沒有繼續毀掉我,已經是慶幸萬分。

我含着眼淚痴傻地笑着,斷斷續續又哭又笑,我說,沒關係,黎憫,我自己來救贖我自己。

******

我在家裏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黎憫摟着我在一邊,我一睜開眼就對上他的眼睛。

他說,“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他說,“吃什麼,我點外賣。”

我搖搖頭,“我吃不進東西。”

“你瘦了太多了,祝貪。”

他看着我,沉沉的目光投在我臉上,“喝點粥?”

我說好。

隨後我逕自起身,披了一件他的襯衫就走下樓梯,赤着腳,我在他偌大的別墅里遊盪着,如同一個幽靈。

黎憫過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把自己泡在溫水池子裏,縮在水底,咕嚕嚕地冒着氣泡。

他像是受了驚嚇一般,穿着睡衣就猛地跳下池子一把把我拉上來,看着他緊縮的瞳仁,我笑得很開心,“哈哈,你幹什麼一驚一乍的啊?”

黎憫死死盯着我,冷聲道,“你瘋了嗎!”

我開懷大笑,“你在想什麼啊!我又不是尋死,我又不是要把自己淹死在水池裏。”

我只不過……是想體驗一下那種瀕死的感覺罷了。

黎憫看到了我胸口的疤痕,那是之前我被唐為綁架的時候留下的,他的眼神很鋒利,就跟刀子一樣,沿着我的傷口似乎又將我的舊疤緩緩割開,逼出裏面經年發臭的血。

他說,“祝貪,我們去紋身好不好?”

我笑了,我說,“何必呢?”

他說,“在傷口上紋上別的圖案,把它蓋掉好不好?”

我說,“憑什麼?”

黎憫看着我,“每次看見這個傷口,我就會痛。”

我笑了,“我就要你痛,我不要讓傷口好,就要留着疤讓你痛一輩子。”

黎憫盯住我,目光幾乎能把我擊穿,他說,“好。”

下午的時候我吃了東西,恢復了力氣,在黎憫眼裏,我很不可思議地好了起來,開始轉移心情,開始有了情緒,開始不再籠罩在陰影里。

我在他的獨立電影房裏看動漫,他推門進來的時候,手裏拎着一些零食,走上榻榻米,放在我腳邊,隨後陪着我坐下來。

我說,“你也喜歡看動漫?”

他說,“以前看名偵探柯南。”

我說,“原來堂堂黎少也有小孩子的一面。”

黎憫說,“我只是個凡人,不是神。”

我聽到這句話肩膀顫了顫,隨後視線開始放空。

我喃喃着,是啊,大家都只是凡人,不是神。

所以太多悲劇無法逆轉,太多舊事難以挽回。

人啊,就是這麼卑微渺小,可是明知這人生只有一次,卻非得在南牆上撞死都不肯回頭。

多麼偉大而又悲劇的生物啊。

我想,我們都是人,我們都逃不過命運的漩渦。在這個悲劇故事裏,我似乎一直都是女主角。這才是最令人覺得悲劇的。

我靠在黎憫肩膀上,輕聲說著,“黎憫……你有過後悔的瞬間嗎?”

黎憫說,“後悔是沒有用的,疼痛才足夠過活。”

我想,是的,我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

第二天我去見唐衣,他仍舊被黎憫關在那棟別墅里,現在他哥哥唐為應該瘋了一樣全世界找他,但是被黎憫藏着,他哪怕再火急火燎,都不敢輕易動黎憫。

唐為是恨黎憫的,從心底里的恨。黎憫搶走了他最愛的女人的心裏位置,他恨不得黎憫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畏懼黎憫。

黎憫強大且鮮少有弱點,對於唐為來說,他深知黎憫是超越自己的存在。

我拎着兩盒炒麵,來到了被封死的別墅門口,推門進去的時候,原本閉着眼的唐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蒼白而又脆弱的臉上寫滿了驚慌害怕,驚恐地望着我。

我說,“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唐衣嗚嗚地叫着,他被關在這裏好久,都只有水沒有一粒米,大家似乎很無所謂他的死活,就將他一個人丟在這裏,讓他絕望而又寂寞地等待着。

在這棟偌大的別墅里,沒有別的傢具,四周都是暗灰色的水泥牆,腳下也冰冷的地板,沒人出現來拯救他,這裏三百六十度都封死了,他嘴巴也被膠布封住,發不出聲音。

手和腳都被綁在椅子上,他就這樣毫無希望地等待着有人來救贖他。

若是沒有,可能很久以後人們推門進來,在這裏看到一具被綁在椅子上的乾屍都有可能。

他在想自己得罪了誰,自己哥哥滿世界都是敵人,而自己這樣不打一聲招呼跑出來,的確很有可能被人綁了。

可是他出來的時候身份和背景都匿名了,也不知道是誰可以查得這麼深,將他抓起來。

直到那天,我推門進來。

晨光從我身後的門裏傾瀉而出,將我的身軀渡上一層淡淡的金邊,勾勒出我的輪廓。我逆着光走向他,我說,“唐衣。”

唐衣沉寂了幾天,終於有了劇烈的掙扎,他眼淚流出眼淚來,被膠布封住的嘴巴發出着困獸一般的聲音。

我上前,將面放在一邊,伸手撕掉了他嘴上的膠布。

因為黏着的日子太久,撕下來的時候,還帶起了他嘴邊一小層皮。

唐衣驚恐萬分地看着我,對我說,“姐,怎麼是你?”

我隨口謊言,我說,“我也沒想到是你。我才知道我朋友竟然把你綁起來了。”

我說,“把你牽扯進來,真是抱歉。”

唐衣深呼吸一口氣,隨後狠狠閉眼,過了好久,他才把眼睛睜開,我看見他眼裏都是淚,眼眶都紅了,無辜而又脆弱,“姐……姐……”

他不斷顫抖着喊着我,聲音如同受了驚嚇的小動物,整個人都瑟瑟發著抖。

我在想,程千綰被抓到唐為手裏的那天,是不是也是這樣痛苦而又掙扎。

心頭傳來劇痛,我感覺有淚模糊了眼睛。

我想,剛才那句抱歉,是真的在抱歉。

我先解開了他身上一圈繩子,唐衣看着我幫他解,胸膛不斷起伏。似乎知道自己即將得救,他渾身都在哆嗦,“姐……你能來就好了……你朋友和你有仇嗎……為什麼要綁我。”

我沒說話,解開他胸口的繩子后就不再動,我拎起地上的炒麵,還是熱的,我說,“以後再告訴你真相。”

唐衣點點頭,乖巧而又滿含期待地看着我。

我嘆了口氣,我說,“我已經和他們交涉好了,不會再有事了,吃點面吧。”

唐衣說,“可是姐,你還沒把我的手解開。”

我笑着說,“讓我再欣賞欣賞你這副樣子。”

唐衣氣急了,“你……你什麼變態口味!”

我甚至掏出手機來,我說,“我拍幾張。”

唐衣手腳被綁無法招架,只能任由我咔擦咔擦拍着照片,他說,“姐,別鬧了,快幫我解開。”

我說,“嗯,我幫你解開。”

解開后我在他對面坐下,用手捧起一盆炒麵,我說,“吃不吃?”

唐衣瞪大眼睛,“就在這兒吃?”

我笑了,“他們不會再來了,這是我帶給你的接風宴好嗎?”

唐衣似乎拿我沒轍了,也從椅子上下來,太久被綁導致他動作僵硬,差一點摔在地上,他哎呦哎呦叫喚了好久,揉着手腕腳腕在我對面坐下,兩個人直接坐在地板上,他皺着眉,“手腳都不會用了。”

我說,“那我喂你?”

唐衣說,“別別別,筷子還是抓的穩的!”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坐在地上,手裏捧着一碗炒麵,唐衣估計是餓壞了,一邊吃炒麵一邊狼吞虎咽還要跟我說話。

“姐,這是第一天給我帶回來的那個炒麵吧?”

我說,“對的,我就愛吃那家夫妻做的。”

唐衣說,“好吃,加了辣肉,超好吃。”

我笑得眯起了眼睛,“那必須,我吃了那麼多年吃出來的經驗。”

我吃的很慢,唐衣還在嘰里呱啦跟我說話,直到後來他說話的力氣越來越弱,我沒吃多少就將炒麵放在一邊,抬頭看他。

我說,“你怎麼了?”

唐衣說,“肚子疼。”

我說,“是不是你餓太久了,吃的太急,肚子疼了?”

唐衣說,“有可能……唉……這麼久不吃東西,真不該吃油膩的炒麵……”

我說,“抱歉,一會帶你喝粥。”

唐衣說,“沒關係……姐……你,真是個好人……”

話音剛落,少年手裏的炒麵砰然落地。

炒麵從碗裏灑了出來,我看見在我對面的少年臉色頓時變得蒼白,甚至帶上了那種屍體一般的青色。

白沫從他嘴巴里不斷地吐出來,如同一條脫水的魚。

他抽搐了幾下就沒有了聲音,原本笑起來笑容可愛的臉失去了任何人氣。

我走上前,對他輕聲說了一句。

把你牽扯進來,真是抱歉。

然而,大家都無處可逃。

我看着唐衣就這樣在躺在地上永遠死去了,甚至開始有點懷疑我自己。

我真的就這樣殺害了一個人,比起唐為的虐待手法來,我的手法更加乾脆利落。

我甚至沒想過自己會出手。

我就這樣,用百草枯殺死了唐衣,殺死了唐為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軟肋和底線,殺死了他的牽挂。

我忽然間大笑出聲,唐為啊唐為,你看看!我,說到做到!

你讓程千綰活不下去,我明天就讓你見到你弟弟的屍體!

唐為,我們扯平了哈哈哈哈!你讓我失去了我的好朋友,我讓你沒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我們彼此彼此!

你要是知道,巴不得會殺了我吧!可惜,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唐衣,他身上還穿着我給他買的衛衣,他臨死前還對我說,姐,你真是個好人。

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對你的好,全都是利用,全都是另有圖謀。

我和你哥哥一樣的,對這個世界懷着無比大的惡意,對身邊人,也沒有一絲溫情。

唐衣,你怎麼可以,這麼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呢?

誰對你好你就靠近誰嗎?多麼的單純無心機啊,這就是你相信別人的下場。

唐衣,唐為的弟弟,年僅17歲,和我弟弟謝京一般大,此時此刻躺在衛闕的別墅里,失去了呼吸,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笑着哭出眼淚來,原來隱藏在這陣子平靜的表象下面的,是一顆已經走火入魔的心。

我是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爛人,真是抱歉。

我不會原諒唐為殺了程千綰,所以這是我最後的報復。

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留戀了,黎憫都已經不足以讓我留戀了。

這世界為什麼不肯放過我,我那麼努力在想要活下去,那麼去偷去爭去搶,那麼努力去讓自己成為人上人,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

到底要我絕望多少次才能麻木呢?

我不想殺了唐衣的,可是我現在居然一點兒都不後悔。

我看着唐衣的臉,腦海里浮現出另一雙冷血如蛇的眼睛。

我想,黎憫,我們終究還是不能走到最後。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無情的我尚可存活,有情的我必死無疑。

對你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也是這樣。程千綰是我心口上最鮮活最柔軟地一塊肉,她跳動着,每每在我和這個人世間脫軌的時候,她都會把我拖回來,把我拖回她的溫柔里。

我答應她媽媽了,要親手幫他們報仇,要讓唐為也常常這生不如死的滋味有多痛,有多恨,有多讓人絕望!

唐為,只要我不死,我都會從刀山火海深淵地獄裏爬出來,你,別想好過!

我獃獃地看着唐衣許久,忽然間就失去了笑的力氣。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兜里拿出了手機,撥通那一刻,傅崢嶸的聲音傳了過來——黎憫給我的他的手機號,說有消息可以隨時聯繫。

我對着傅崢嶸,我說,“傅大哥,我殺人了。”

【生而為人,我感到很抱歉。】

那天我在別墅里坐了很久,直到傅崢嶸帶人過來。我守在唐衣的屍體旁邊,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才猛地把頭抬起來。

傅崢嶸說,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露出那種絕望的表情。

就像是全世界都只剩下她一個人的絕望。

唐衣是我殺的,人證物證具在,且我已經自首。傅崢嶸帶我走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抱歉。

我抬頭看他,眼裏破碎得不剩下一點希望。

他說,“抱歉,如果那個時候我可以抓住唐為……”

我沒說話,沖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說,“可是,沒有如果呀。”

上巡邏車的時候,我就這樣麻木地坐了上去,他們將我帶走的時候,順路給黎憫發了消息。

黎憫接到這個消息后直接推開門衝下樓梯,他甚至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就抓着車鑰匙出門,一路上慌張地連發動車子都在顫抖。

他給尉嬴打了通電話,尉嬴知道后直接懵逼了,“什麼?”

“你說你老婆被抓了?她殺人?”

大概在尉嬴眼裏,一個羸弱而又瘦削的我根本不會做出殺人這樣的事情吧。

可是他忘了,殺人的時候,性別也好,體型也好,年齡也好,根本不能算得上條件。

唯有一顆恨到無路可走的心,在窮途末路的情況下,發揮出了巨大無比的潛能。

讓我這樣決絕而沒有後路的,選擇殺掉了唐衣。

我是在一個小時后看見黎憫的,他坐在外面,眼裏都是血絲,隔着窗戶看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他說,“祝貪,怎麼會這樣?”

我說,“黎憫,我答應過程千綰的父母,要替他們報仇。”

“現在。我終於可以不欠他們了。”我笑出眼淚來,我說,“黎憫,我房間裏有一紙離婚協議,我已經簽好字了。對不起,跟你做了這麼短日子的夫妻。”

黎憫突然間瘋狂,衝著我大喊,“祝貪!你是不想活下去了對不對?”

我眼裏的情緒麻木而又絕望。

他重重喊我名字,一遍一遍,企圖將我從冰冷中拽拉而出,他說,“祝貪!你是想放棄一切了嗎!”

我說,“黎憫,我哪有什麼一切呢,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黎憫目光沉沉看着我,他說,“我來幫你。”

我沒有動。

他說,“你還有一件事沒完成。那就是程千綰和唐為的後事。”

我渾身哆嗦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他。

那個時候,他看着我,用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深情看着我,就像是在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犯眼裏看到了一片星光溫暖一般,他偏執而又瘋狂,他說,“祝貪,我來幫你。”

我說,“黎憫,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黎憫說,“因為這是我答應過你的。”

我想到我當初問他的一個問題,如果是一條命,你能幫我扛下來嗎?

他回答我一個字,乾脆利落,能。

眼淚不知在何時爬滿臉,我微笑着,“黎憫,我終於相信你是愛我的。”

曾經一度懷疑,曾經一度失望,而我現在終於感受到了你是愛我的。

很可惜,我已經失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了。

為什麼要在我遭受你的傷害之後再來說愛我呢,這樣根本不能扯平,你的愛和那些傷害根本不能划等號。

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你,我緩緩開口,我說,“黎憫,我騙了你一件事。”

黎憫瞳仁微微縮了半分。

我說,“其實動手術那天,葉天就告訴我,我已經不能再懷孕了。”

“吊著太久,子宮已經受損了。”

黎憫如遭雷劈一般立在原地,我還在說著,“可是我沒讓他告訴你。”

我沖他笑笑,“很可笑是不是?那救不回這個孩子,就會變成最後一個。居然,是真的。”

這樣一個我,還如何來愛你呢。

我再次睜眼看他的時候,看到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幕。

高大挺拔的男人,隔着玻璃窗落下兩行淚。

他無聲地站在那裏,如同一道剪影,身子細長伶仃,孤傲且清高。

他那張冷漠的臉上,出現了曾經出現的空白,隨後,清淚無聲落下。

他沒出聲,只是這樣,紅着一雙眼睛。鼻樑筆挺,嘴唇菲薄,如同雕像,無人打磨。

我沖他笑笑,最後口型動了動,我說,再見。

******

聽說祝家大公子祝懷瘋了,要把一個殺人犯女人接回家裏。

聽說那個女人還是他曾經的妹妹呢?

不是吧?叫什麼名字啊?

祝貪啊!嘖嘖這個名字,一聽就貪婪得不得了。

祝貪……?當年酒吧的祝貪?

對啊,你看看,這個女人的本事可不小吧。現在,連殺人的事情都做得出哩!

我的判決日期快到了,祝懷聽聞之後,用盡自己一切手段想要救我出去,可是因為我是直接打電話自首的,加上證據全都完全且真實,所以他就算想保我,也相當困難。

在這個現實社會,真的要把一個殺人犯藏起來瞞天過海,要付出的人力財力必須是你無法想像的龐大。

黎憫沒有再來看過我,我很少收到他的消息了,不過離婚合同他簽下來了,我心想,真好,我又是自由的了。

再也沒人阻攔我了,我終於可以,隨時隨地去死了。

祝懷來看過我,他問我,用盡悲傷的語氣,“祝貪,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應該放你走。”

我說,“祝懷,這並不是天意,這是我們大家親手一筆一劃寫成的悲劇。”

他看着我,目光疼痛至極,“你真的要在監獄裏渡過一生嗎?”

我說,“無所謂了,不管多久。”

我們終將迎來死亡。

祝懷說,“我會救你出去的,祝貪,不管你做了什麼殺人犯法的事情,我都要把你帶出去……”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有想過你們動用權力,所以我才會選擇直接向傅崢嶸自首。”

傅崢嶸是誰,是這座城市最正義最英勇的警官。

他不可能就讓我在他眼皮底下溜走,哪怕我是他後輩的前妻,他也不會允許。

他心中信仰的正義不會讓他因我而玷污了。

祝懷哭出聲來,和黎憫不同的是,他的哭聲又悲哀又絕望,“祝貪,我有想過你從此離開我的世界,可是我完全沒想過你會坐牢……”

“祝貪,我可以以後不再和你聯繫,我只想你好好的,過得像個正常人,可是我做不到……”

“我保不住你,我保不住你……祝貪,我根本保不住你……”

英俊的男人隔着玻璃哭得像個孩子。

我隔着玻璃沖他笑了笑,我說,“祝懷,謝謝你。”

謝謝你送我的一場愛,謝謝你送我的一路關懷和照顧。

謝謝最後為我落下的眼淚。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祝懷在我背後看我,他的表情痛苦極了,像是失去了最珍貴的寶貝。

我看到他的眸子一點一點暗下來,就好像一片星光在他眼裏隕落。他曾經少年意氣瀟洒肆意,是出名的優雅貴公子,眸光沉穩如水,做事溫柔卻不失手段。而就是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如今在我面前,像個失去了最心愛玩具的孩童,一遍遍喊我——

“祝貪……祝貪……”

我想,我是解脫了,可是祝懷沒有人來救。

我到底是罪孽深重,牽連了那麼多恩怨糾葛。

******

我進去坐牢那天,黎憫的人抓到了唐為。

但是沒有人告訴我,我也被隔絕在這個世界外面。

尉嬴開着跑車奔向黎憫名下一個廢棄的車庫的時候,一路上闖了無數個紅燈。

只因為黎憫在電話里只留下了一句話。

“9號倉庫,過來給唐為收屍。”

尉嬴到門口的時候,推開半掩着的鐵門進去,那門上爬滿鐵鏽,破碎不堪,稍有動作,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進去的時候,看到黎憫站在那裏。

他抬起頭來那一刻,目光冷漠得根本不像是人。

尉嬴在那一瞬間想到了無數冷血動物的眼睛,一一掠過他的腦海,他上前,才看清楚黎憫臉上有血珠。

他手裏握着一把蝴蝶刀,精細且鋒利無比,正在往地上一滴一滴淌着血。

尉嬴走上前,喊了一聲,“黎少?”

黎憫的視線逐漸回攏,有一滴血濺在他的眼角,他沖尉嬴笑了笑。

那一瞬間,尉嬴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惡魔。

他說,“你做了什麼?”

黎憫轉過身來,彷彿這根本就算不上一件事,用腳踢了踢躺在地上不斷抽搐的唐為,他說,“我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

用的是祝貪那把蝴蝶刀。

尉嬴說,“你怎麼抓住他的?”

黎憫說,“我一直都在追蹤他,甚至快了傅崢嶸一步。”

被傅崢嶸抓住,唐為頂多坐牢而已,而這根本不痛不癢。對他來說,需要更強烈的痛苦,更猛烈的代價,才能讓唐為生不如死。

黎憫垂眸,依舊是以往一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樣子,擦去了眼角的血。血跡就被暈開在他眼睛下方,如同修羅一般,他轉了轉眼珠看向唐為,“你替虞晚眠辦了多少事?”

唐為痛苦地扭曲了臉,嘴裏發出無意義的咒罵。

黎憫笑着一腳踹向他的嘴巴,兩粒門牙從他口中飛出,帶着血跡飛濺而出,黎憫說,“我耐心有限。”

唐為說,“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黎憫笑得更開心了,像是打從內心深處愉悅一般,“死?這種奢侈的玩意兒對你來說怎麼配有呢?”

唐為的眸中露出了驚恐和痛苦,破碎地說著話,“你……你不配……得到晚眠的愛!”

黎憫抬了抬眼皮,涼涼地說了一句,“啊,虞晚眠啊?”

隨後他衝著唐為笑了,“那種女人,也就你喜歡罷了。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連碰我都覺得噁心。”

尉嬴說,“黎憫,你想拿這傢伙怎麼樣?”

黎憫說,“聽說你們家有祖傳的虐待人的法子?”

尉嬴說,“媽的,你為什麼把我們家描述得那麼奇怪。”

黎憫說,“這幾天把他帶去你們家的黑屋裏,他還不能死,虞晚眠那邊……”

他拉長了音調,慢悠悠地說,“我需要她飛得再高點,然後摔下來的時候,就死得越慘。”

尉嬴說,“媽的,你真可怕,話說祝貪妹妹知道嗎?”

黎憫說,“不知道。”

尉嬴說,“你為她做的事情從來沒告訴過她?”

黎憫轉頭看他,“為什麼要告訴?”

尉嬴愣了,“你不是愛她嗎?”

黎憫竟然笑了,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一樣,“我只是愛她而已。做這些事情,是我在愛她的驅使下做的,並不是取悅她。”

“像你這樣連愛都如此冷靜的男人真是可怕。”

尉嬴說著。

黎憫仍是笑,“像你這樣永遠都不肯去愛的人也很可怕。”

“替祝貪減刑的人是你嗎?”

尉嬴沉默很久,問出了一個問題,“用她精神方面的問題來替她減少罪行,然後又花了大價錢買通法官和醫護人員偽造她的過去歷史,甚至……”

“讓她在監獄裏有一個人獨立的房間。”

尉嬴說,“是你做的嗎?”

黎憫沒說話。

尉嬴又繼續說,“你既然已經有這麼大的本事了,為什麼不直接把她救出來?”

黎憫抬頭看他,用一種相當好奇的語氣,“為什麼要救她出來?”

“你不是……”愛她嗎?

“是啊。”似乎料到了尉嬴沒說完的那句話之後是什麼台詞,黎憫開口直接承認了,“我是愛她啊,所以我才尊重她的意願。”

黎憫說話的時候仰着下巴,依舊是那副玩世甚恭的態度,乾脆利落的下頜線連接着脖頸拉出一節優雅而又堅硬的弧度,他說,“我再了解她不過了,所以我成全她。她已經失去了求生欲,也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留念。

成全她想毀滅自己,成全她想陷入牢籠,成全她想被人踐踏。”

“我是綁匪,她是人質。她需要痛苦的時候,我給她就是了。”

那個時候,尉嬴在黎憫的眼裏看到了病態而又扭曲的深情,但是那種深情又超出了正常男女的愛戀,沒有人可以如此輕鬆地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可是他可以,且深得祝貪的心。

這種狠,深得我心。

尉嬴沉默好久,他才說,“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最愛祝貪的是祝懷,為了祝貪,祝懷等了她兩年,天涯海角都要找她回家,甚至和自己家裏人翻臉……”

那一刻的黎憫,臉上露出了深情且殘忍的表情。如同一出華麗而又悲劇的愛情落幕,他們之間血腥而又強烈的羈絆,哪怕一個身陷牢籠,一個遊走花叢,只要有一瞬間的想念,就可以分分鐘得到共鳴。

尉嬴聽見黎憫緩緩說著一句話,臉上毫無動容,甚至連目光都是冷的,語氣卻溫柔地像在告白——

“哪怕有成千上萬的哥哥,把他們的愛全部都聚集在一起,也終究無法媲及我一個人的這份愛。”

尉嬴被黎憫震撼了,他盯着他許久,才將目光收回來。

沉默很久后,兩人才恢復了正常的對話,隨後交換了一下眼神,喚來下屬,將唐為的身體拖進一輛後到的卡車內。他們跨上卡車的后箱,將自己的跑車都交給司機開了回去。

集裝箱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唐為彷彿看見天堂的門在他面前就此合攏。

再也,沒有一束光照進來。

******

我的判決下來了,我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替我緩刑,將我的無期徒刑變成了有期徒刑,且只剩下了五年。

那個時候我心裏是遺憾的,我想,我居然只能在這個地方待五年,真是……可惜。

我進監獄的時候,傅崢嶸過來看我,這位心懷正義的警官又一次沖我道了個歉,他說,“對不起,妹妹。”

我沒說話,只是沖他笑笑,我說,這事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起碼,我還活着不是嗎?

從今以後的每一天,我都可以活得更加開開心心,更加滿足悠哉。

因為,沒有比那一天更糟糕的了,以後的痛苦在這面前都已經算不上事了。

我開始了在監獄裏的生活,我逐漸發現我在這裏地位相當高,甚至有的時候獄警見了我都會給我打招呼,還會有人給我帶吃的進來。

連我出去的散步的時間,都比別人長了一倍。

我潛意識裏再告訴我,有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替我做着這些事情,讓我能夠在監獄裏就像活的在度假一樣。殘忍而又快樂地消磨着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不想去想像那個人是誰,或者說,我不敢。

是誰又能怎麼樣呢?怎麼樣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每天睡覺的時候都會花費一段時間的禱告上面——曾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可是現在我信了。

因為我缺少一個活下去的信仰,若是沒有,我想我隨時隨地都可以自殺。所以我需要一個信仰來支撐我,來讓我有活下去的慾望。

我選擇了上帝,我向他祈禱,若有報應,請它們快點來找我。若有劫難,請它們立刻在我身上靈驗。

我受不了這樣安穩度日的監獄生活,我需要痛苦。

我大概是個重度犯賤患者,一旦活在安穩里,我便患得患失,我便小心翼翼,那不如一直活在煉獄中吧,好過驚慌失措,也就沒有放下戒備又失望這一說——因為我一直活在受折磨的路上。

有人路過我的時候,會找我談心,我有時候扮演一個差點遭強暴所以錯手殺人的可憐女孩,會得到他們的眼淚和心疼;有時候裝作被拋棄因愛生恨的家庭主婦,他們便嘆息我又覺得我可憐。

我可以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扮演着無數角色,卻始終不肯告訴他們,我是誰。

這個監獄裏,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的編號。

我破碎殘缺的半邊靈魂,沒有人來縫補,我便守着剩下那些零星的自己過日子,就如同置身蒼茫無垠的沙漠,絕望而又安詳。

******

聽說外面的世界又發生了很大的新聞,時光如梭,白雲蒼狗。一切都在天翻地覆,都在我所不存在的平行時空裏,發生着運轉着,只有我被排除在外。

我在監獄裏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出去的時候,祝懷站在外面,男人相比起之前成熟了許多,氣質沉穩,冷漠而又優雅。

可他上前抱我的時候,卻還是瞬間化作了孩童,彷彿那些經年累月的時間都不存在,倒退回最初的原點。他顫抖着將我擁入懷裏。

他說,歡迎回家。

我心頭一片震顫,我想,回家,多麼罕見的一個詞語啊。

我說,“祝懷,我早就沒有家了。”

祝懷心疼地摸着我的臉,“不會的,祝貪。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有你的家。”

他領我上車,幫我放好椅子後背,問我,“位置合適嗎,還要不要放低一點?”

我說,“這樣挺好。”

他將車開離原地,隨後駛上高架,我說,“祝懷,這幾年,你都沒結婚嗎?”

祝懷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頓,他說,“我以為……你都忘了你在裏面呆了多久了呢。”

我說,“是啊……我都忘了呢。”

祝懷轉過臉來看我,他的眸光裏帶了太多深沉的情緒,“祝貪,不會再有下次了。”

“這一次,我有了保護你的力量了。”

看來這幾年祝懷將祝家發展的很好,他們都在越來越強大的路上,似乎只有我將自己束縛起來,困在原地,變成一個繭。

這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我是繭。

我回到之前的別墅里,祝懷將我幾年前沒帶走的衣服全都拿出來,並且一本正經地和我保證,“這次絕對不會有我媽出現了。”

我說,“怎麼了?”

祝懷的臉色有點尷尬,“我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去外面旅遊回來后,像是魔怔了一樣,現在……住在精神病院裏,接受治療。”

我忽然間就想到祝懷的母親那副高貴優雅的樣子,這樣一個婦人,和發瘋失常根本聯繫不到一起。

祝懷在我頭上揉了揉,“你有想過怎麼開始嗎?”

我茫然地搖頭。

他說,“沒關係,你就住在這裏好了,祝家養你一個,綽綽有餘。”

我在祝懷的家裏住了一個禮拜,那期間祝懷給我買了很多東西,我不敢出門去,也不敢嘗試着去聯繫外面的世界。

我可以聯繫的程千綰已經不在了,我和這個世界脫節了。

我發現外面已經是一個新的世界,沒有了我,它們運轉的更好了,而我是被排除在時間之外的,大家都在變化,而只有我停留在原地。

我被殘忍地留在了凝固的時間裏,這幾年,不斷地倒退着,倒退着,倒退回原點。

祝懷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情緒,對我說,“你真的不要出去玩嗎?”

我沒說話,只是坐在那裏。

監獄裏的生活大概磨光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嚮往。

我覺得我在哪,都如同在牢籠里。

後來我搖搖頭,我說,“我大概已經失去了和這個社會的聯繫了。”

祝懷堅定地看着我,他說,“你還有我們。”

我們這個詞背後包含了誰,我甚至都不敢去細想。

時光從我身邊淌過,放緩了步伐停下來看我,卻並不將我帶走,而是將我留在原地,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在想,為什麼那麼多從監獄裏放出來的人,又會回到監獄裏去。

因為他們在裏面的時間是靜止的,而外面卻是流動的,他們被教化了馴養了,出來的時候便發現外面的世界,早就已經和自己的認知里的世界不一樣了。

他們和世界脫節了,悲哀而又可憐地被留在了一個過去的時間點,沒有人來更新,也沒有人來提醒,在幾年後甚至幾十年後里,他們應該怎麼做。

我覺得我現在也是這樣的情況,我的心臟特別麻木,我甚至懷疑它還會不會跳動。

晚上的時候祝懷說要帶我去吃火鍋,順路帶我去見以前的朋友。

我忽然間就想到了,“以前”這個詞,是多麼的殘忍啊。

但我沒說別的,我應了下來,祝懷挑了一會要帶我去哪家吃,最終決定去一家相當有名的私人火鍋店,去那裏都要排隊,祝懷打了電話,托他一個小股東朋友幫忙定個位置,這才解決了排隊問題。

晚上六點,我坐上祝懷的車,隨後他發動車子,緩緩開向目的地。

夜風吹過我耳邊的時候,有一種曾經我也坐在誰的車子裏這樣在夜裏陪他狂奔一般的錯覺。

當時那個開車的人是誰呢?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或者說,我的身體本能地在讓我別去記起來。

到達飯店的時候,我才意識過來,原來那個朋友就是福臻,這幾年福臻開了飯店,生意做得相當大,這家私人火鍋只是他一個愛好而已,他看見我下來的時候,上來就狠狠抱住我。

我心想,小福子,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

高大英俊的男人竟然紅了鼻子,他說,“你竟然知道出獄后第一頓……來我這吃!你個小沒良心的!”

我沖他笑笑,我說,“福臻,我不小了,我也老了。”我記得很清楚,我今年25了。5年前我衝動不顧一切,5年後我麻木疲憊萬分。

一句話,福臻竟然怔怔地看着我,隨後喃喃道,“是啊……老了,可是你一直是我心裏的祝貪妹妹啊。”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福臻愣了好一會才會神,抓着我進入店裏的包廂,背後祝懷在喊,“你這個混蛋!放開老子妹妹!”

“臭不要臉的妹控!”福臻扭過臉喊了一聲,“連自家兄弟都防啊!”

祝懷大喊,“就他媽因為是自家兄弟才防!”

我一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裏面的人都愣住了。

衛闕沖我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喲!好久不見啊祝貪。”

一句好久不見,讓我頓時想哭出來。

好久不見,原來你們都還在。

尉嬴沖我挑挑眉毛,“我怎麼覺得你進去出來后更加漂亮了呢?”

福臻臉拉了老長,“你什麼意思啊!意思是咱祝貪妹妹進去前不好看嗎!”

傅暮終在一邊笑,“尉嬴這意思明顯是覺得祝貪現在氣質比以前成熟了。”

福臻沖他看過去,“就你會說話。”

衛闕沖我張開雙臂,“老相好見面,不來抱抱嗎。”

我笑着淚糊了眼,上去撲進他懷裏,我說,“好久不見。”

衛闕滿意地深呼吸一口氣,吻了吻我的發香,他說,“五年了啊,祝貪。”

我笑着說,“是的,你有沒有為我守身如玉?”

旁邊福臻怪叫,“守身如玉?怎麼可能。我們衛公子不要太花心,自從你一進去,他就開始換女伴。”

我抬頭看衛闕,注意到了他堅毅而又乾脆利落的下頜線,我說,“你就這麼對待我?”

衛闕說,“你不懂,愛之深痛之切。”

“痛之切原來就是換女伴……”一邊傅暮終聲音拉得老長,“當初不讓我撩祝貪,結果自己發展成了祝貪的入幕之賓……真不要臉……”

“卧槽,你怎麼說話呢!”衛闕一聽入幕之賓這四個字就渾身雞皮疙瘩。

一群人都笑了,後進來的祝懷一看見衛闕和我,一把拎起包廂里的啤酒瓶,“你放開我妹妹!”

“哎喲!祝公子你放下酒瓶!”

“悠着點悠着點!妹控要殺人啦!”

“祝貪出來祝懷要進去了!”

我們一頓飯吃到了九點,祝懷坐在我旁邊使勁給我夾肉,一邊福臻都看不下去了,“祝哥哥,人家也要吃肉嘛!”

祝懷說,“你適合吃豬腦補補。”

福臻:“我操你媽的祝懷!”

吃完飯後我摸着肚子靠在椅子上,我說,“吃撐了……”

衛闕在一邊說,“你瘦了好多,應該多吃點。”

傅暮終提議,“晚上要不要去哪兒玩?反正今天是給祝貪接風洗塵來的,你們想個好玩點的地方。”

福臻說,“要不去酒吧?我們開兩張舞池卡,給祝貪叫一群牛郎。”

我笑着搖頭說,“算了算了,我挺怕你們的。”

尉嬴說,“去kw吧,現在酒吧吵,祝貪現在看着也不像是喜歡去酒吧玩的人。不如我們自己開個包廂,唱唱歌喝喝酒?”

福臻說,“給我點十個果盤謝謝。”

尉嬴說,“好,果盤給你簽到廁所門口,你進去吃,別礙着我們視線。”

一幫人又打又鬧出了火鍋店門口,福臻拿着車鑰匙,哎喲哎喲地叫喚,“沒想到我們祝貪妹妹出來了待遇還是這麼好。不知道哪天我進去出來有沒有人請我吃火鍋。”

“誰帶你去吃火鍋,接都不想去接你,你乾脆坐牢坐到死得了。”

衛闕笑着上了車,探出腦袋來,“美女,在我們這幾個帥哥裏邊挑個車坐。”

尉嬴說,“衛闕你膽兒挺大,不怕祝懷揍死你?”

祝懷拉着我往他的車子走,一排人都笑了,齊齊發動了車子,路上祝懷順路打了個電話訂了個包廂,隨後便一踩油門跟上他們的車隊。

幾輛名貴的跑車在夜晚的街頭劃過絢麗的光束,轉瞬即逝,亦如夢幻泡影。

我坐在祝懷的車子上,總覺得這樣的日子太過不切實際。

我也覺得他們在隱隱逃避着某個話題。

什麼話題?

今天少了誰?

我不敢去想,閉上眼睛,將人陷進車椅里,按下車窗。

夜風將我頭髮吹得飛舞,夾雜着不知道是誰的嘆息掠過我的耳朵,我深呼吸,沒有睜開眼睛。

我在想一個男人,一個進去了五年都想的男人。

可我不敢說他是誰。

******

到了kw包廂的時候,尉嬴打頭陣,低消是祝懷付的,他便自告奮勇要開酒,福臻在一邊說那小吃我來付,傅暮終說小費我來給,末了衛闕很懵逼,“那我幹什麼?”

尉嬴說,“你負責給我們叫pr。”

衛闕說,“混蛋,給你們叫pr玩是不是?”

尉嬴說,“知我者莫若衛公子。”

衛闕樂了,“你家裏的不是還有一個沒搞定嗎?”

我一聽就來了興趣,我說,“什麼什麼?這幾年尉嬴有老婆了?”

衛闕說,“是啊,我們那塊赫赫有名的美人,尉嬴都搞不定。”

尉嬴臉色很難看,“你就知道把我家事往外傳。”

我說,“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大家開心開心嘛。”

“你聽聽這話!”尉嬴罵我,“小沒良心的祝貪!”

祝懷開了個vip包房,進去后大家各自坐下,服務員進來放東西,開酒,順路幫我們開機,福臻握着話筒,喂餵了兩聲,“今兒個我們祝貪妹妹回家,我決定給你唱首歌。”

傅暮終說,“自己人,別開腔!”

衛闕說,“按住福臻別讓他拿到話筒!”

尉嬴說,“卧槽,我還沒做好準備!”

祝懷對着服務員說,“別給他點歌!”

我一臉懵逼,於是福臻已經拉開嗓子吼了起來——“啊——啊——啊——啊——!!!”

我被炸得外焦里嫩,我心說這是什麼破歌!愣是沒聽出來他唱的啥!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尉嬴抓着話筒把他的調子找了回來,“醉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

旁邊衛闕也去湊熱鬧,四個大男人擠在一塊,“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

我和祝懷笑得倒在一起,“為什麼要唱這種歌!”

福臻說,“高興啊!”

我笑着眼淚就出來了,我說,“聽這歌我還不如回去呢!這比受刑還痛苦!”

福臻拿着話筒喊,“祝貪你別激我,惹急我我給你唱愛的供養!”

祝懷求饒,“算我求您的,千萬別唱!”

福臻喊道,“服務員來個愛的供養!”那個腔調頗像土老闆暴發戶。

一幫人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最後都七葷八素地倒在沙發上,我摁着額頭站起來,祝懷在一邊拉住我。

我整個人跌進他懷裏。

我對上他那雙漆黑的眼睛的時候,渾身一顫。

他就這樣直勾勾看着我,可是我卻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男人。

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許久我才站起來,我說,“我去上個廁所。”

祝懷鬆開抱着我的手,那雙眼睛裏有太多情緒,我根本承受不來。

我想,或許這五年,他過得比我還要苦。

我邁着疲乏的步子走向kw的廁所,走廊的末端如同一個漆黑的黑洞,張着一張大嘴,似乎要將我吞沒。

我一定是喝醉了,眼前的視線都開始模糊,地面扭轉着,牆壁傾仄着,我在一片混沌中聽見耳邊傳來逐漸清晰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心臟。

我抬頭的時候,在這一片混亂中看見一個細長的人影,如同一道剪影,立在走廊的最末端。

他身後依舊是那個黑洞,讓我有些不適地眯起眼睛。

我覺得我肯定是看錯了,為什麼會在這裏看見。

是不是我太想他了,所以會在喝多的時候看見他的臉。

男人就這樣上前,直到走到我面前。

我便一下子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冷漠而又白皙的臉上依舊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半睜不睜的眼睛透着生人勿進的寒氣,以及相當不善的腔調。

如同置身時光的洪流,它們叫囂着從我身邊奔騰而過,無數影像回憶在我腦海里飛旋着徘徊着。

無數次我以為我忘記了,可是大腦卻替我記得着。

彷彿又回到最初的原點,彷彿這五年根本就不存在,這張臉,一點都不陌生。

我記起了我在監獄裏割腕自殺的時候,曾在瀕死時看到一張冰冷蒼白的臉,醒來時我手上纏着繃帶,而病床邊沒有一個人。

我曾在洗澡時在浴缸里放滿水,將自己的頭浸入水中,肺部傳來劇烈的疼痛的時候,我也看到過一雙如同冷血動物一般的眼睛,感覺到有人抓着我往上提——可是那個人的手太冷了,我根本感覺不到任何熱度。

我也曾一把火燒光了所有的回憶和美好,我躺在監獄裏,等待着火舌將我包圍,可是有個身影衝進來,重重將我拖出火場。他戴着防護器具,連同腦袋一併罩在罩子裏。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敢去問他是誰。

我想,這無數個日子裏,都曾經有一個如同鬼魅的男人在陰影里等候,在我以為忘記了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走出來,牽扯着我,拉拽着我,讓我活下去。

就如同現時現地,那黑洞一般的走廊口,他便又出現了,冷白色的臉上面無表情而又森冷麻木,一雙眼睛不帶半點感情,鼻樑筆挺,嘴唇菲薄。

他靠近我的時候,我便察覺到了自己心臟在鮮活地跳動着,就彷彿是受到了蠱惑一般劇烈跳動着,血液在身體裏逆流的感覺讓我彷彿回到了曾經,我覺得自己像個新生兒,等待着有人將我接生。

他靠近我,嘴角微微揚起了一些弧度,細長而又節骨分明的手指輕輕擦過我的臉,指腹停留在我的唇角,他在喊我的名字,“祝貪。”

彷彿從遠處的大地傳來脈搏的跳動聲,伴隨着他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將我從冰冷中拽出,我望着他,內心一片疼痛。

我想,他還是俊美優雅的,永遠不會老去,而我,已經老了。

黎憫輕笑一聲,如同記憶中他笑起來帶着些許嘲諷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是這般,輕輕將我摟住,他說,“祝貪,歡迎回家。”

回家,誰的歡迎回家都沒有從他口中說出來劇烈。

曾經,我對他說過無數遍,我說,帶我回家;走吧,回家;黎憫,我疼,我想回家。

現在,換作他對我說,祝貪,歡迎回家。

我耳邊嗡嗡作響,如同置身最嘈雜的人潮之中,所有人夾着我帶我走,而我不知所措茫然無力。

我忽然間就流出了眼淚,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酒精上頭,我伸手摸他的臉,依舊是冷的。

黎憫還是冷血的,他從來都沒有溫熱過。

他愈發成熟且穩重,可我不一樣,我越來越破碎了。

我對黎憫說,“好久不見啊,黎憫。”

除此之外,我能想到什麼開場白呢?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抹殺這五年來的一切呢?

黎憫,我和你,都是彼此的罪人,這根本不是五年可以解決的事情。

我轉身進入廁所,再次走出來的時候,黎憫還在門口等待我,那雙眼睛漂亮而又銳利,我想起以前他說恨我的時候,眼裏的情緒美得驚人。

我又在他眼裏看到了那一片正在慢慢毀滅的世界,如同是我內心的倒影,我想,黎憫,我們終究還是同類。

他站在門口,衝著我抽了支煙,隨口一般問道,“你在哪?”

我意識到這是他在問我包廂號,我說,“V2.”

他說,“我就在你隔壁。”

我無言,沉默地望着他。

和這個世界脫軌太久,我甚至都忘了要如何去招架他,只能這樣沉默而又束手無策地,被動着。

黎憫上前,冰涼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他說,“祝貪,你這次,別想逃。”

我想,我大概什麼時候都沒有徹底逃脫過。

哪怕死,大概也逃不開黎憫身邊。

黎憫口中的煙就這樣朦朧地纏在我臉上,我聽見他用繾綣而又曖昧的語氣呼喚我,卻帶出我心中藏得最深最痛的回憶——

“我抓住了唐為,這五年,他還沒死,你,要不要來看看?”

******

祝懷知道我遇見黎憫的時候,失手打翻了酒杯,正在唱歌的衛闕聲音一聽,隨後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望着祝懷,忽然間就失去了解釋的力氣,我說,“他在門外等我。”

所有人都齊齊朝着門口望去,那裏,出現了一道細長的身影。

黎憫站在那裏,穿着西裝褲,兩腿筆直,神情冷漠,一隻手還插在兜里,似乎是在等候我。

我便無聲無息地走過去,對着他微微笑了起來。

我說,“我要見唐為。”

黎憫反手握住我,“見唐為可以,你得跟我走。”

跟誰走不是走?我說,好。

祝懷在我背後喊我,用儘力氣,他說,“祝貪,你別過去!”

他又轉頭衝著黎憫,原本年少交好的他們現在各自為敵,“你到底想把她怎麼樣?”

“五年前是這樣,為什麼五年後還要再出現?”

祝懷喝多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黎憫輕笑了一聲,就帶着我走,身邊一幫人看着他將我帶走,沒說話。

或許大家都懂,黎憫早晚要帶我走,任何人都攔不下。

我和黎憫之間,總要有個你死我活。五年前是,五年後也是。

我從v2走出,路過旁邊的v3的時候,裏面漆黑一片,根本沒有人,可是門上的招牌亮着,顯示這間房的確是有人預定的。

黎憫他得知了我來kw的消息,一個人沉默地在我所在的包間隔壁又開了一間,甚至在我上廁所的途中製造偶遇。

我沒說話,跟着他走到樓下。

他細長挺拔的背影似乎從來都不會老去一般,永遠那麼堅毅冷漠,就像這五年變化的只是時間,剩下的,什麼都沒來得及改變。

我坐上他車子的時候,黎憫在一邊發動,我說,“你換車了。”

黎憫嗯了一聲,“今年剛換。”

布加迪威龍的標誌囂張而又霸氣地印在方向盤上,他踩下油門,車子便彈射而出,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瞬間消失。

我說,“五年,你已經徹底成為黎家大少了啊。”

黎憫說,“嗯。”

我說,“已經不需要我幫你去勾引虞淵了啊。”

黎憫又說,“嗯。”

我笑了,眼角有些濕潤,我說,“你們都變了,只有我還在原地。”

只有我被丟下了整整五年。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不如我一開始,我便不要出來。

哪怕在那牢籠里度過一輩子,也好過現在日子過得根本不像是日子。

黎憫單手把着方向盤,他的五官更加冷了,我不知道這五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他越來越沒有人氣,只知道他這樣的人,大概也難以回復過去熱情的模樣。

所以只能越來越冷,越來越難以靠近。

我說,黎憫,你把唐為關了整整五年嗎?

黎憫說,是的。

我說,黎憫,是你在為我報仇嗎?

黎憫說,是的。

我說,那為什麼,黎憫,五年前你為什麼不救我。

黎憫說,“如果重來一次,我也一樣會選擇不救你。”

我笑了,這大概也是我內心深處的願望,拒絕救贖,拒絕幫助。我想在痛苦中折磨自己,不需要有人來搭把手。

我見到唐為是在一小時后,黎憫將我帶去了一個廢棄的地下車庫,他將那裏都改造了,我一走進去,車庫裏便有燈亮起來。

黎憫如同緩緩訴說著一個故事一般,將我領到一個獨立的房間面前,隨後,拉開了外面的鐵門。

一股子藥味一下子沖我撲來,我眯了眯眼睛,就看到浴缸里放滿了藥水,已經形成了一池很難以形容的顏色。藥水的味道太過刺鼻,裏面似乎還有很多化學劑的成分,我走上前的時候,心裏一驚。

一張臉緩緩浮現在我面前,我看到了唐為浮在這個池子裏,身體都被泡在水裏,沒有四肢的他如同一根人彘,手臂邊緣被人削得整整齊齊躺在裏面。

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有胸膛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我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我說,“他……還會睜開眼睛嗎?”

黎憫說,“偶爾會,還活着。”

他將唐為吊著,泡在這種地方,不斷地讓他維持着生命,又不斷地讓他在去死的路上。

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就這樣地發生了,並且黎憫是主謀。

他看着我,他說,“有什麼話想對他說嗎?”

我說,“還不夠。”

黎憫笑了,“還不夠什麼?”

“還不夠讓他痛苦。”

我囈語着,“還需要更多的痛苦來讓他承受……虞晚眠,虞晚眠還活着……”

黎憫上前,將我擁入懷抱,輕聲對我說著,“沒關係,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就彷彿出獄這麼久以來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情緒一般,我說,“黎憫,這五年你在做什麼?”

黎憫把我按向他的胸膛,喃喃着,“在活着而已。”

鼻尖碰到他胸膛的時候,我一陣熱淚湧出。

我想,我一定是沉寂太久了,才會這麼寂寞,才會這麼不滿足。

我看到唐為這樣,心裏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感都沒有,這樣根本還不足夠,我還想要他更加生不如死。

我在監獄裏度過的五年,必須要有人用更慘烈的代價來償還。

回去的時候黎憫把車速開得很快,我們就像一對赴死的情侶一般笑出聲來,隨後他問我,“祝貪,你有想好出來以後做什麼嗎?”

我搖搖頭,這個問題祝懷也問過我,可我除了茫然,一無所知。

黎憫笑了笑,伸過一隻手來握住我,他說,“來我公司里。”

和幾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說,“這一次,無論你怎麼動虞晚眠,我都不插手阻攔。”

看來是時候有些賬要和虞晚眠算算清楚了。

我這人生的五年,我手上的鮮血,需要和她一分一毫算明白。

她已經沒有了唐為,沒有了強大的靠山,她還有虞淵,可是若虞淵也不會幫你了呢……?虞晚眠,你承受得來我的瘋狂嗎?

******

我讓黎憫送我回祝懷家裏,推門進去的時候,祝懷在客廳里看見我,臉上的震驚和錯愕還沒來得及褪去,他大概沒有料到我還會回來,客廳茶几下面還散着一堆易拉罐。

我沖他笑笑,我說,“kw沒喝夠,回家還要再來一場?”

祝懷上前來抱我,他說,“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靠在他懷裏,他的懷抱好暖,和黎憫的冰冷完全不同。

我說,“以為我會跟着黎憫走?”

祝懷說,“是的,我每次都覺得自己要輸給他。”

我輕輕笑着,“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祝懷沒說話,只是嘆了口氣,將手放在我後腦勺上,對我說,“回來就好。”

我從他懷裏離開,我說,“我去看唐為了。”

祝懷渾身一僵,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唐為還沒死?”

我搖搖頭,“沒死。”

“那他現在在哪?”

祝懷按住我的肩膀,“當初傅崢嶸找到了他的屍體……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有誰瞞天過海偷偷救出了他?”

我向他解釋,“不,應該這麼說……是黎憫將他瞞天過海,但是,這並不是拯救。”

是更深層次的毀滅。

祝懷震驚地盯着我,隨後情緒才緩緩地壓下來,“啊……是黎憫啊。”

“我早該想到是他了,除了他還能有誰會這麼做呢?”

祝懷喃喃着,隨後又看向我,“祝貪……你現在,要和黎憫……”重歸於好嗎?

不過後半段他沒敢說出口,我靜靜地等候着他把話說完,可是他沒有,我便沖他笑笑。

重歸於好這種話,問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管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後,我和黎憫都已經沒有可能再重歸於好了。

我和祝懷道了晚安就上樓,上了二樓的時候,我用餘光瞟到了祝懷一個人這樣孤零零地站在樓下大廳里,一盞立燈在他身邊亮着,拉着他的影子印在地面上,顯得意外清冷。

我想,祝懷這裏從來都不是我的家,我們一直都在做着無用功,哪怕心裏大家都清楚,卻裝作看不清楚真相。

時隔五年,我心中的仇恨依舊沒有被消滅。反而在這些日子的壓一下越來越瘋狂,越來越黑暗。

曾經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越是接觸陽光,無處可逃的黑暗就越會鑽入心靈深處,在你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它就從縫隙里釋放出來,將你整顆心都牽連着動蕩着。

所有的你以為的風平浪靜,都是只是掩蓋住它的蠢蠢欲動而已。那些念頭就這樣小憩着,在你心臟深處沉睡着,若是哪天醒過來,那些掩蓋在溫和日子背後的黑暗便瘋狂侵襲,以一種比先前更劇烈的姿態,席捲你全身。

我想,我還是學不了乖。

看見唐為那一刻,我還是氣血上涌。

哪怕我以為我已經麻木了,被這個世俗磨平了稜角,可是見到唐為的臉被黎憫浸泡在藥水裏的那一刻,我終究還是……暢快而又痛苦地笑了。

祝懷,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不會愛人的怪物。

我走上樓梯,關上門,那一剎那,就如同我和祝懷世界的徹底脫節,隨後嘭的一聲響——

門關上了。

******

我第二天起床整理好自己,走出門的時候,看到門口祝懷和黎憫在對峙。

祝懷說,“你為什麼還有臉來找他?”

黎憫沒看他,反而看向我,“你不是要復仇嗎?沖我來。我是一切的罪原。”

我理了理自己這幾年在監獄裏留長及腰的發,拎着包上前,我說,“好。”

坐上黎憫的車的時候,祝懷從門後面走出來,目光悲傷地看着我,他說,“祝貪,我真的再也沒有機會擁有你了嗎?”

我輕聲說,“祝懷,我已經不值得任何人去擁有了。”

後來,黎憫發動了車子直接離開原地,我看到祝懷的眼裏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就像我五年前看到的一樣,那片大海吞沒了我一切情緒,連同呼吸一起,將我吞沒。

黎憫帶我去他公司花了二十分鐘時間,他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到了公司門口直接下車,將鑰匙丟給保安去停車,外面一排人恭敬地喊了一聲黎少,隨後注視着他進入電梯。

我聽見了背後的竊竊私語——

“那個女人是誰?”

“看着有點眼熟啊,就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這幾年黎少不是身邊一直都沒有人?要說也就剩下虞晚眠了,我以為他們兩個會訂婚來着?”

“黎少和虞晚眠?據說對方養父虞淵不是很同意,不過都五年了,現在也沒有什麼怨言了。”

“就是,這個女的肯定是狐狸精,過來勾|引黎少,還想着拆散黎憫和虞晚眠!”

“不得了,要提防啊,你看她都可以跟着黎少進去獨立電梯了!”

電梯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隨後那些議論聲也被隔離在外面,我轉頭看向黎憫,我說,“這幾年你都和虞晚眠保持着聯繫?”

黎憫破天荒地沒有否認,居然點點頭,“對。”

我笑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她嗎?”

黎憫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知道。”

他輕聲在我耳邊說著,“若是你不願意,一個月後的婚禮,你來劫場子怎麼樣?”

我說,“那你要是不跟我走,我不是丟臉丟大了嗎?”

黎憫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不如試一試?”

我笑得更開心了,“黎少,我可不敢賭,你願意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與我無關。”

黎憫也笑,隨後電梯門在我們面前又一次打開,他帶着我走向總裁辦公室,我愣了愣,我說,“我在哪兒工作?”

黎憫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提醒我,“裏面還有一間獨立的,你當然是做總裁的專職秘書。”

我臉上更震驚了,“那不是像被總裁包養的情人嗎?”

黎憫沖我咧嘴笑笑,露出兩個酒窩,還挺帥的,他說,“又不是沒包過。”

這孫子給他一點好臉色就開染坊!

我說,“我不樂意。”

黎憫說,“一個月十萬,白吃白喝,不用幹事;上班睡覺,下班吃飯;月末分成,年底獎金。”

我立馬改口,“黎總請務必讓我來擔任這個職位。”

黎憫笑得很開心,用一個不大恰當但是又相當恰當的比喻那就是,笑得跟朵花似的。

一個早上的時間,公司里都傳遍了,今天黎少帶了一個女人來公司,而且都沒面試,直接安排她做了專職秘書,位置還就是在總裁辦公室外面的獨立房間。

所有人都在討論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有什麼來頭,和黎憫什麼關係,只有我和黎憫兩個當事人異常淡定。

中午午飯的時候,黎憫推開總裁辦公室的門,就正好路過我這裏,順路進來喊了我一聲,“下來,出去吃東西。”

我關掉了看了一半的美劇就跟他往外走,黎憫問我,“樓下保安把車鑰匙送上來了嗎?”

我從兜里摸出鑰匙給他,“送過來了。”

黎憫笑了,“你怎麼不給我?”

我說,“我看你那會在開會沒好意思打擾你。”

黎憫跟哄小孩子似的拍拍我的頭,“下次直接送進來吧,沒關係。”

我們一邊走,身後跟着一堆尾隨的人,一邊還在那裏議論。

“什麼關係啊……嘖嘖,這麼親密?”

“她拿出來的鑰匙是黎少的吧?”

“不會吧,難道黎少的真愛不是虞晚眠?”

“這個女人真的好眼熟啊……總覺得在哪裏看見過。”

“肯定不是好東西,長得那麼騷。”

“哈哈你是不是嫉妒人家漂亮。”

“我要是這麼漂亮,我也找個像黎少那樣的男朋友。”

我聽見背後那些聲音的時候,心裏已經一點波瀾都沒有了。

曾經的我會為了這些話衝上去和人你死我活,現在的我聽見這些話已經不會再有任何衝動的想法。

我甚至已經無所謂了。

人心永遠都是不可估量的,哪怕你現在過去跟他們解釋清楚,背後還是會有人要和你過不去。

我就踏着這些議論聲出了公司大門,黎憫帶我去地下車庫,我們坐了上去,隨後他和我說,“我讓尉嬴定了一個榮新館的包間。”

榮新館是一家比較有名的日料店,每次都要排隊才能吃到,尉嬴這幾年加入了股份,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說上幾句話。

我說,“我昨天剛見過他。”

黎憫邊倒車邊說,“在祝懷那裏見的,和在我這裏見的不一樣。”

我說,“尉嬴這樣不會被祝懷罵嗎?”

黎憫說,“有什麼好生氣呢?尉嬴是祝懷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啊,自然兩邊關係都好。祝懷要是不樂意,完全可以不和尉嬴做朋友。可是你看,他也沒和他撕破臉。”

我沒說話,黎憫將車子開出去,我將車窗放下,耳邊便又有風吹進來。

他說,“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麼奇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壞,只有互相有利可圖彼此需要利用,才能保持最為輕鬆且舒服的關係。”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轉過頭來看我,隨後對我說,“就像我和你之間的互相利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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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你提的,夫人走了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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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番外篇·有些感情不得好死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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