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知道
長安城內,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的是官員和熱鬧。
雲麾將軍安調遮和左屯衛郎將韓華等人的死訊,很快就被四方傳來的捷報沖得無影無蹤。
突厥別部車鼻可汗屠戮了整個大唐使團,試圖謀反的消息,在有心人的遮掩下,也很快就被百姓遺忘。
至於四門學內某個成績還算不錯的學子忽然失蹤這等瑣事,更是激不起任何浪花。
漠北太遙遠了,也太荒僻了。九成九的大唐百姓,連聽都沒聽說過這地方,當然也不可能給予其太多關注。
東西兩市依舊熱鬧無比,平康坊內,絲竹聲也依舊從早晨響到深夜。大唐長安,彷彿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湖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平靜。之前和之後,看不出半點差別。
其實,差別還是有的。這一點,快活樓的酒客們,感覺最清晰。
雖然加了茱萸的瓦罐葫蘆頭,仍舊是長安城一絕。雖然加了桂花的老酒,仍舊喝上一碗就讓人渾身發燙。但掌柜兼大廚鬍子曰的“講古”,卻怎麼聽,都好像比原來缺了幾分味道。
以往喜歡圍在鬍子曰身邊給他捧場的五陵少年,也比先前少了好幾個。並且看上去無精打採的,遠不像先前那般意氣風發。
大俠鬍子曰自己,心氣好像也大不如前。這一天,隨便講了一段尉遲敬德虎牢關前沖陣擒拿王世充之子王琬,奪其馬獻給大唐天可汗的故事,就起身回了後院。
後院水井旁,杜七藝正帶着夥計小鄒,洗屠戶剛送來的內臟。他是襄陽人,長得遠比長安本地人白凈。又讀了一肚子書,看上去跟腳下的羊腸羊肚兒,愈發格格不入。
偏偏他做事又極為認真,盆里的羊腸子,非要洗到和羊內脂一樣白,方才肯罷休。所以,手上,胳膊上臉上,很快就濺滿了黃綠色的羊屎,讓鬍子曰看在眼裏,心臟就疼得發抽。
“放下,放下,誰讓你干這腌臢活的!”三步兩步衝到自家外甥面前,鬍子曰低聲呵斥,“弄一身膻臭氣,你明天怎麼去上學?放下,我跟小鄒來。你趕緊打水把自己洗乾淨了,然後去溫書。”
“今天教習講的內容,我已經全都背下來了。”杜七藝抬起頭,笑着回應,手裏的活計,卻絲毫沒有停頓,“您老忙了大半天了,先歇歇。這種收拾下水的雜活,我來做就行。”
“不累,今天客人不多,早起蒸的葫蘆頭,還剩了七八罐,根本不需要我做第二輪。”鬍子曰豈肯讓外甥幹活自己休息?擠上前,伸手去搶杜七藝手裏的羊腸子,“我來,你的書溫習好了,就去練練射箭。金城坊老呂家的二兒子,高中了進士之後,就去安西大總管郭孝恪帳下做了參軍。那郭瘋子最喜歡策馬沖陣,給他做參軍,光會讀書肯定不行。”(註:郭孝恪,瓦崗軍將領,與徐世績一道歸唐后深受李世民器重,晚年做了安西道大總管,戰死於龜茲。)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杜七藝答應得很響亮,然而,卻輕輕側了下身,沒有將手中的活計交出。“馬上就洗完了,您老去喝口茶潤潤嗓子。家裏頭的雜活,以後全都交給我。”
“你是讀書人,怎麼能整天跟下水打交道。讓同窗們知道,肯定會笑話你。”鬍子曰沒搶過自家外甥,又不敢太用力去擠對方,皺了皺眉,低聲勸說。
“笑就笑唄!我一不偷,二不搶。”杜七藝放下洗乾淨的羊腸子,彎腰又抓起另外一段。一邊將腸內壁向外翻,一邊低聲回應,“您老不是說過么,憑手藝賺這份乾淨錢財,又有什麼好丟人的?”
這的確是鬍子曰的原話,他不能不認賬。但是,看着黃綠色羊屎,在自家外甥白凈的手指上滾落,他心裏就愈發不是滋味。想了想,又低聲道:“我的病已經好了,你不用怕我累着。我這把老骨頭,結實着呢。想當年跟隨英國公……”
“我知道!”杜七藝沒有抬頭,瓮聲瓮氣地打斷。“您歇一會兒,我這就好。”
“我前幾天病得沒那麼嚴重。郎中說了,已經不妨事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一直讓大舅您為我操勞,自己卻坐享其成。”
“操勞?你這孩子怎麼客氣起來了?別扯這些沒用的,你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比啥都強。”
“知道了,大舅您放心,我成績不會掉出甲等之外。”
……
舅甥倆你一句,我一句,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明知道自家外甥是出於一片孝心,鬍子曰卻覺得肚子裏頭疙疙瘩瘩,好生彆扭。回頭扯過一隻石頭凳子,他重重坐了上去,皺着眉頭轉換了話題,“你是不是怪我沒替姜簡出頭?我那天病得實在爬不起來了。並且,他這個孩子,做事向來異想天開。那個車鼻可汗麾下嘍啰成千上萬,除非朝廷發兵,否則,無論誰去了,結果都是白白送死。”
“我知道!我沒怪您。”杜七藝已經翻完了羊腸子,開始打水清洗腸子內壁,“舅舅是為了我、紅線和妗子。”
“你知道個屁!”被自家外甥一成不變的態度和回應,氣得心頭火起,鬍子曰忍不住低聲喝罵,“戰場廝殺,與比武較技,根本不是一回事。千軍萬馬衝過來,你武藝再高,也得被活活踩成肉泥!”
“我知道。”杜七藝的手抖了抖,隨即,迅速恢復了先前模樣,回答得不緊不慢。
鬍子曰被憋得難受,卻又不忍心無緣無故找自家外甥的麻煩,只好坐在石頭凳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杜七藝也不抬頭,繼續打來了更多冷水,將腸子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半點羊屎的顏色都看不見了,方才停下了手中活計擦汗。
“如果你那天跟他去了,十有七八會死在那邊。你爺娘將你和紅線交給我,我不能讓他們兩個絕了后!”鬍子曰突然覺得心裏發虛,吐了口氣,耐心地解釋,聲音當中隱約還夾雜着一股委屈。
“我知道!所以姜簡走的時候,我也沒追過去。”杜七藝扭頭看了自家舅舅一眼,回答得冷靜且平淡。
站起身,他將裝滿乾淨羊腸子的木盆端到一旁,用濕麻布蓋好。然後拿起木鍬,將地上殘留的骯髒物,連地表的爛泥一併挖起來,丟進事先挖好的土坑,再朝爛泥和穢物表面蓋上厚厚的一層干土,彷彿這樣做,這些穢物就不曾存在過一般。
院子裏很快就變得乾乾淨淨,比鬍子曰平時自己做,要整潔了十倍。鬍子曰坐在石頭凳子上,卻如坐針氈。
他能夠從外甥的目光和動作中,看到了孝敬,看到了小心,看到了感恩,唯獨沒看到的,是以往那種發自內心的崇拜。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最近肚子裏總是疙疙瘩瘩了,剎那間,面紅耳赤。直到杜七藝端起洗乾淨的羊腸子邁步走向廚房,才踉蹌着追了過去,用蚊蚋般的聲音追問:“你還知道些什麼?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姜簡名下有房子有地,即便他死在了外頭,他姐姐這輩子也不愁吃穿。如果你和我都死在了外頭,你妹妹紅線拿什麼過活?”
“所以我留了下來。”杜七藝停住腳步,回答聲很平靜,彷彿上課時回答老師的提問,“我天天看着您老收拾內臟,能分辨出羊血新鮮不新鮮,也能聞出羊血的味道。大舅,事情已經過去了。您也是為了我和紅線,為了咱們這個家。咱們不提它了,行嗎?以後,我幫您多干點兒,您老也別幹得那麼辛苦。”
“你,你知道我,我是在裝病?”心中的懷疑瞬間變成了現實,鬍子曰大吃一驚,腳步瞬間停在了原地,“什麼時候知道的?你,你為何不拆穿我?”
杜七藝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自家舅舅愛吹牛,喜歡佔小便宜,還喜歡酗酒、賭錢,嫖妓,但是,舅舅對自己,對紅線,卻視若己出!
自家舅舅擔心姜簡請他出馬去對付車鼻可汗,搶先一步裝病,還拖住了自己不能與姜簡同行。然而,卻是為了這個家。
在從最初的焦急中稍稍恢復了一些之後,他便看破了舅舅在施苦肉計。然而,他卻沒有勇氣去戳破。
他能理解舅舅的良苦用心,也發誓要孝敬舅舅,不辜負對方所付出的如山厚愛。但是,從那天起,少年人的世界裏,就再也沒有,仗劍千里,扶危救困,事了拂衣而去的胡大俠!
“七哥,你們忙什麼呢?胡大叔,您老身子骨大好了?蓉姐,蓉姐來探望胡大叔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院門口響起,讓舅甥倆臉色,瞬間都變得好生尷尬。
放下手中的木盆,杜七藝轉身走向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駱履元,硬着頭皮詢問:“蓉姐怎麼來了?你把子明的去向告訴她了?”
“不是,不是!”駱履元頓時被問得臉色發紅,擺着手辯解,“不是我告訴她的,是她自己猜到的。我,我被逼問不過,又怕她急火攻心,就,就只好,只好實話實說了。”
“她來找我做什麼?我,我可是早就金盆洗手,不問江湖是非了。”鬍子曰心中,追悔莫及。真恨不得時光能夠重溯,讓自己有機會,把以前親口吹噓的那些俠義事迹,全都像洗羊腸子一般,洗得乾乾淨淨。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看到提着禮物出現在門口的薑蓉,又迅速改口,“是姜子明的姐姐嗎?稀客,稀客!我聽子明說起過你。子明以前在我這裏吃酒吃肉,開銷是大了一些,我可從沒做過任何花賬。”
出乎他的意料,薑蓉既不是來請他出山幫忙的,也不是來找打清算舊賬的。先將禮物交到了一起迎出來的駱履元手中,然後緩緩蹲身,“未亡人韓姜氏,見過胡掌柜。舍弟先前,多蒙胡掌柜照顧。非但指點他武藝,還教了他許多做人的道理。未亡人今日,特地前來登門拜謝。”
說著話,她再度斂衽而拜。雖然大病初癒,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令人撕心裂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