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送上門的兩頭肥羊
夏天時的塞外,美得令人目眩神搖。
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藍,純粹而剔透。看不到一絲雲,一絲煙。地面是高低起伏的綠,淺淺深深,連綿不斷。
在藍天和碧野交界處,群山漸漸露出輪廓。低處和大地一樣青翠,越往上,翠色越淺,然後,在某一個突然的高度,一下子就變成白。比羊脂玉還純凈十倍,山頂端,隱約還有煙霧繚繞。
那是山上的積雪,已經存在了上萬載。每天都在融化,卻至今沒有融化乾淨,誰也不知道,它們還會繼續融化多少年!
當太陽西墜,陽光就會給積雪鍍上一層金。這時候,繚繞在山頭周圍的煙霧,就會迅速變濃。隨即,霧氣也被落日染成金色,再迅速由金色轉成紅色。被晚風一吹,飄飄蕩蕩,衝上藍色的天空,拉出一縷縷紅色的絲線。
“嗚嗚,嗚嗚嗚,嗚鳴嗚嗚嗚——”,一支規模中等的商隊,忽然走入畫卷。號角聲伴着漸漸變強的晚風,吹散四周圍的暑熱,吹得人渾身上下一片清涼。
走在隊伍前方的三匹駱駝緩緩停住腳步。緊跟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駱駝。
宿營的時間到了,商隊的大當家拍拍駱駝的脖頸,命令駱駝跪倒在地。然後從兩座舒適的駝峰中央位置翻身而下,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在很小的範圍之內走來走去,活動已經坐僵了的筋骨。
商隊的夥計們,則拉着駱駝的韁繩,在幾位“管事”的指揮下,以大當家所在位置,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擴散,然後重新整隊,熟練且迅速地,在曠野上組建起了一座駝城。
“城牆”由一頭頭跪在地上的駱駝組成,駱駝背上沒有放任何貨物。每兩匹駱駝之間,用皮革搓成了繩索相連,以防有個別駱駝受到驚嚇逃走,或者有狐狸、豺狗之類的動物,夜裏偷偷從兩匹駱駝之間的空檔鑽進來。
緊挨着“城牆”內側的,是一排簡陋且結實的木柵欄。不高,由三尺長的硬木和皮索分段綁紮而成。白天時可以放在駱駝背上帶走,夜晚將硬木削尖的一端砸入地面,再將專門留出來的索扣相連,便組成了第二道結實的防線。
柵欄之內,才准許搭建臨時帳篷。根據帳篷主人在商隊當中所承擔的職責和身份的高低,由外向內。
最外層的帳篷,基本上屬於受雇而來的刀客和加入商隊時間較短的小夥計。然後是大夥計,賬房,各級“管事”。像樹的年輪般,一層層疊套。最核心處,才是大當家,大管事、隊伍中值錢的財貨和尊貴的客人。
“兩位貴客身體可還吃得消?”商隊的大當家蘇涼活動完了筋骨,捧着一杯葡萄酒來到客人面前,笑着詢問。
他並不姓蘇,名字乃是音譯。生着一副標準的波斯面孔,高顴骨,濃眉毛,大眼睛,眼珠介於深棕色與灰藍色之間,看上明亮且濕潤。
然而,他的打扮,卻不像長安城中常見的波斯來客那樣,穿着色彩絢麗的窄袖長袍,頭戴圓帽。代之的則是,肥闊的大食長袍和厚厚的葛布纏頭。
在肥厚的駱駝峰之間坐了一整天,衣服還不怎麼透氣,蘇大當家身上的味道,可想而知。但是,被他問候的兩位貴客,卻都忽略了撲面而來的酸臭氣息,一人抱拳,一人撫胸,以大唐和突厥的禮節躬身,“勞長者問,晚輩吃得消。”
“承蒙長者關心,在下今天和往日一樣,並未覺得疲勞。”
說罷,二人本能地皺着眉頭互視,隨即,又各自將頭扭開,目光中的敵意清晰可見。
將兩位客人的動作,盡數看在了眼裏。商隊大當家蘇涼心中偷笑,表面卻仍舊滿臉慈祥,“那就好,那就好,老夫還以為,你們兩個撐不下來呢。明天再走半天,就要到白鹿漬了。從那裏再往北,一直到金微山,都是戈壁灘,走得會更辛苦。所以,二位今晚一定要睡好,免得明天體力不濟。”
“多謝長者提醒。”持唐禮的客人又抱了下拳,禮貌地回應。
“長者只管放心,這條路我以前也走過。能撐得住,不會給商隊添麻煩。”持突厥禮的客人笑了笑,回答的聲音里充滿了自信。
“那就好,那就好。兩位貴客稍事休息。夥計們去尋找合適的取水點了。等挖出了井水,兩位貴客就可以把皮囊里的水換成新鮮的。然後簡單洗漱一下,過來與老夫一起用餐。”蘇涼舉了下酒杯,算是還禮,又笑着發出了邀請,才轉身離去。
時值盛夏,草原上風景雖然美得醉人,陽光卻極為毒辣。商隊的兩位貴客,都不是吃過苦的人,耳朵和手背,早就被曬爆了皮。聽聞可以打水洗漱,頓時心中就一陣雀躍。雙雙向蘇涼道了一聲謝,隨即走到各自的坐騎旁,取下水袋,不管裏邊的水味道如何,先“稀里嘩啦”地澆了自己滿頭。
“兩頭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小牛犢!”聽到背後傳來的流水聲,蘇涼心裏嘀咕了一句,悄悄聳肩。
兩位貴客,都是在太原城外,才進入商隊的。一位號稱家道中落,不得已做行商謀生,身邊卻沒有熟悉塞外的老行商做擔保和引路人,出了太原城,才急着找商隊入伙。
另一個更是荒唐,身邊明明有兩個隨從跟着,竟然還聲稱隨長輩來中原販貨,半途中彼此失散,求商隊將他送回金微山北的金雕川葛邏祿部,必有重謝。
此等到處都是破綻的謊言,怎麼可能騙得了那些經驗豐富的行商。
這年頭,沒有熟人介紹和擔保,就想混進出塞商隊者,要麼是在中原闖下了大禍,遭到官府通緝的逃犯。要麼塞上哪路馬賊派出來的卧底。
無論哪一種,收留他們,都是引火燒身。
所以,倆“貴客”在太原城外四處求告了一整天,都沒有任何一支正經商隊敢於收留。直到有行商將這倆人的事情,當作笑話講給了蘇涼聽。
蘇涼聽罷,當著同行們的面兒,可是將兩個“貴客”好生嘲笑了一番。一轉頭,卻又“碰巧”,與兩位貴客先後遇了個正着。隨即,他就大發善心,將二人連同隨從,全都納入了自家商隊。
條件是,兩位貴客各自所帶貨物和身上所有值錢東西總額的兩成。先付一成為訂金,另外一成,則到了金微山北麓的金雕川后,立刻結賬。商隊不問二人最終目的地是哪裏,提供一日兩餐並且負責確保貴客在沿途的安全。
價錢貴是貴了點兒,但比起被拒之門外來,總歸好了太多。故而,兩位貴客考慮都沒考慮,就與蘇涼簽下了合同文書。
一路上,賓主雙方,相處得倒也融洽。貴客中的那位姓姜的漢家兒郎極為聰明,雖然是第一次出塞,缺乏經驗。學東西卻很快,並且肯下功夫。從太原城向西北才走到河曲,就已經將野外宿營,鑿井取水,打獵充當補給等日常雜務,以及行商的規矩,學了個七七八八。
另一位貴客自稱姓史,名笸籮。男生女相,並且明顯帶着突厥血統,卻能說一口流利長安官話。此人學東西就慢了一些,也沒姓姜的漢家兒郎那麼討人喜歡。不過,出手極為闊綽,身邊還有兩個吃苦耐勞的隨從替他跑前跑后,所以,倒也沒給商隊添多少麻煩。
唯一比較不好處理的是,兩位貴客以及第二位貴客的隨從,都沒有“過所”,通過各關卡之時,容易被守關卡的兵卒發現。(註:過所,古代身份證兼通關文書。)
然而,這個小麻煩,對蘇涼大當家來說,再簡單不過。每逢關卡,他就委屈兩位貴客和隨從扮成商隊的夥計,先用葛布纏了頭,再朝臉上抹些沙土。隨後給守關卡的弟兄們塞上幾百個銅錢買酒喝,整個商隊就立刻被順利放行。
商隊過了河曲之後,沿着黃河大拐彎迤邐而行,穿榆林,越九原,順順噹噹地就抵達了白道川。
那白道川乃是燕然都護府所在地,商隊於此休息了兩日,補充了乾糧和足夠的淡水,又出關而去,轉頭直接向北。
接下來的路,就沒有了黃河的河道作為參照了,沿途,也沒有任何成形的商道。但是,蘇涼和商隊裏的幾位管事經驗豐富,憑着星星和草原上高低起伏的山川,就能準確地辨別方向,並且總是能在日落時分,找到合格的宿營地。
兩位貴客,對蘇涼的本事佩服不已。一口一個前輩,叫得極為親切。每當商隊遇到大事小情,這二人只要能幫上忙,也都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到後來,弄得蘇涼心中都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計劃出了白道川之後第一天夜裏就動手解決的麻煩,一直拖到第三天傍晚,還沒有下定決心。
“大當家,今晚阿波那頭領就要過來交易。那兩個外人,你準備留到什麼時候?”眼看着太陽就要落山,一名拿兜帽裹着腦袋的管事走到蘇涼麵前,低聲提醒。
“那姓姜的唐人,一看就是進過學堂的,家境相當殷實。那個叫史缽羅的突厥兒郎,恐怕出身也不低。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商隊的秘密,傳揚出去,咱們誰也甭想活着回到泰西封。”另一位絡腮鬍子管事,也湊上前,低聲補充。(注1)
“正因為他們兩個都讀過書,並且出身高貴,我當初在太原城外,才決定帶上他們一起走。”蘇涼警惕地朝着兩位“貴客”方向掃了一眼,確定二人不可能聽見自己的話,皺着眉頭向兩個管事解釋。
稍微又向遠走了兩步,他的聲音急速變低,“我看到他們第一眼時,就知道他們不會是罪犯,也不會是馬賊的細作。而他們兩個出身越高,帶回泰西封去,越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如果其中一人能夠知道造紙的秘密,咱們就可以將他獻給哈里發。從今以後,再也不用頂着太陽和漫天黃沙往返萬里!”
注1:泰西封,古代波斯首都,公元632年被阿拉伯攻破。大部分波斯人成為阿拉伯的底層。少量貴族逃到了大唐求救,改漢姓,並融入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