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手中的禮盒忽然變得重逾千斤,姜簡的心臟,也像灌了鉛一般沉。
身體打了個踉蹌,他緩緩彎腰,將帶給大俠鬍子曰的禮物放在了門口的地面上。隨即,又站直了身體,緩緩地向後邁動雙腿,一步步退出了大門之外。
鬍子曰說得沒錯,誰都不是光桿一個。都有家人需要照顧,都有長輩需要養老送終。而跟自己前去漠北,肯定是九死一生!
心中忽然覺得好生委屈,鼻子裏頭也隱隱發酸。抬起手,姜簡抹掉即將流出來的眼淚,轉過身,逃一般遠遁。
“子明,子明,等等我。等等我,你去哪?”駱履元快步追了上去,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困惑和無奈,“胡大叔病了,可胡大叔在江湖上還有很多朋友。等他喝了葯,你請他幫忙找……”
“算了,胡大叔的朋友,也有家人和孩子。”瞬間意識到自己又把駱履元給忽略了,姜簡停下腳步,帶着幾分歉意低聲打斷,“咱們昨天晚上,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小駱,我走了之後,多過來看看我姐姐,如果我家裏頭有什麼事情你能幫上忙,就幫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杜大叔生病了,這節骨眼上,七哥肯定不能陪你去漠北。我去,讓他負責照看蓉姐和紅線。”駱履元想都不想,就毅然請纓。“我雖然年紀比你小,可騎馬射箭的本事,未必比你差。咱倆一起去,互相之間還能有個照應。”
心中的委屈,迅速被一股暖流衝散。姜簡抬起手,輕輕替駱履元撣去落在肩頭的樹剌子,“父母在,不遠遊,你父母就你一個兒子。你如果回不來,他們怎麼辦?”
駱履元臉上的毅然,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的,則是無奈和惆悵。
姜簡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長,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姜簡孤身一人前往漠北冒險。然而,對他給予厚望的父親,善良卻柔弱的母親,卻像兩隻無形的手臂,死死扯住了他的雙腳。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漠北那麼大,突厥別部逐水草而居,誰能確定,他們兩個月之後在哪?
“放心,我改主意了。我這次只調查清楚我姐夫的真正死因,就立刻回來。輕易不會跟那邊的人動手。你去了,也幫不上我什麼。”將駱履元的反應都看在了眼裏,姜簡咧了下嘴,低聲補充,“留下吧,如果你想幫我,最近這幾天就多往我家跑幾趟,幫我張羅一下姐夫的喪禮。我好能抽出時間來,準備一些出行需要的東西。”
“你,你準備什麼時候走?你姐呢,她會准許你去么?”駱履元不再堅持與姜簡同行,嘆了口氣,耷拉着腦袋詢問。
“三天之後吧。姐夫的屍骨未歸,暫時只能立一個衣冠冢。所以一切從簡。那家人,也急着瓜分姐夫的身後遺澤,擔心夜長夢多。”姜簡略作思索,迅速而冷靜地給出了答案,“姐姐這幾天傷心過度,應該顧不上關注我的一舉一動。等姐夫入土為安之後,我會告訴她,四門學內最近有大考,不能每天都回家。這樣,估計等她發現我離開之時,我已經出了白道川。”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臉上已經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多少失望。彷彿這兩天發生的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只是剛剛親自驗證了一下而已。
當少年人開始冷靜地觀察世界的時候,也就是他成熟的開始。駱履元明顯感覺到了姜簡身上的變化,愣了愣,低聲尋求確認,“這麼快?來得及么?子明,雖然說是義之所在,不容反顧。可你準備充分一些,成功的把握,總,總是會高一些兒。”
“來得及,乾糧,衣服和盤纏,兩天時間足夠。我姐夫好歹也做過一回左屯衛的武將,家裏頭,橫刀,角弓和皮甲都是現成的,我跟他身材差不多。我的馬,是姐夫去年春天時親手幫我挑的遼東雪獅子,跑得不算快,但是不挑飼料,無論喂黑豆還是乾草,它都吃得下。我家裏還有一疊舊的輿圖,從長安到燕然都護府的官道,肯定能查得到。”姜簡想了想,回答得簡明扼要,“至於扮商販需要的貨物,我準備到了蒲州再置辦。長安城內什麼東西都貴,蒲州能便宜一半兒。”
“蒲州,蒲州不是在東北方向么?你去漠北,怎麼從東邊走?”駱履元卻聽得暈頭轉向,瞪圓了一雙迷茫的大眼追問。
“誰跟你說去漠北要往西走了,又不是去西域?”姜簡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從長安向西,出了蕭關之後,就是戈壁灘和大漠,沿途根本看不到幾座城池,也沒有平坦的官道可以通行。向東走,出了潼關之後沿着官道轉向北,卻可以一路走到太原,沿途全是富庶之地,盜賊絕跡。而太原,才是中原貨物最後的集散地。我在那裏,不愁找不到專程去漠北的商隊。”
駱履元恍然大悟,旋即佩服得五體投地。“厲害,子明,你知道的真多。好像早就做好了功課一般。誰教你的這些?四門學么?到底是國子監上三院之一,教的東西就是多。不像我們府學這邊,一本論語教三年……”(註:上三院。國子監六院,律,書,算三院越來越不受重視。所以國子,太學,四門,被稱為上三院。)
“不是。”姜簡臉色一黯,嘆息着回應。“是我姐夫教的。他家族裏頭有個遠房侄兒,去年想販賣茶團去漠北生財,我姐夫就指點了他一下。順帶,就也教了我一些有關漠北……”
話才說了一半兒,他的嗓子就又被堵住了。心中也有火焰在翻滾。
家中的皮甲、橫刀和角弓,是姐夫按照他的身材,特地從武庫領的。白馬,是姐夫親手幫他挑的。輿圖識別,是姐夫手把手教的。有關漠北的知識,也是姐夫順口點撥的。
自家姐夫什麼都懂,為人也厚道和善。然而,他奉命出使漠北接車鼻可汗來長安覲見天子,卻稀里糊塗地埋骨黃沙。
眼下,兵部尚書崔敦禮需要考慮皇帝的龍體,姐夫的家族需要考慮後輩的前程,滿朝文武也各有各的思量,不願意為了一支小小的使團,而擅動刀兵。
但是自己,不需要考慮那麼多。
所以,自己就前去漠北,向車鼻可汗討個公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