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在北京有張床(9)

9.我在北京有張床(9)

入冬后,老爸又一次復,病急轉直下,失去了語能力。***醫生警告況異常嚴重,老爸被送進重症監護室,全家輪流守護。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微微翕動的眼睛和渾濁的淚光中讀出了他的人生遺——怎麼辦?在他每月千把元工資沒后,這個家怎麼辦?這個二野老兵到死也不明白,幾十年前得罪一個局長,他的老伴居然在工作十多年後被無解僱;他的五個孩子,老大十多年前背井離鄉后,在武漢長江大橋橋頭上死於車禍,餘下四個全部下崗,連我這個寄予厚望的大學生也沒逃脫。

我一個在省城的姐率全家趕回來,一些老同事和親朋好友紛紛前來探視,老爸在太行山裏的家人只是來電話電報,他們依然很窮,買一張火車票都吃力。一周后,老爸生腦溢血現象,陷入昏迷。在清醒的最後幾分鐘,他把我姐叫到耳邊,表達了他的人生愧意——沒把家人生計安排好。他還說,最擔心的就是我這個不安分的兒子。

他的組織在他失去知覺后,終於來了。

老爸持續高燒四十一度以上,引多種內臟並症。他被插上輸液管、氧氣管和導尿管推入搶救室,醫生正式下達病危通知書。我們通宵達旦地守候,不時在他腿上掐一掐,為他翻身通風,為他吸痰清污,還四處找來冰塊袋和冷毛巾進行物理降溫。我們徒勞地在他耳邊不停地呼喚,不時察看他的眼球變化,夢想奇迹生。每一次眼球轉動,每一次喉結蠕動或輕咳,每一次肢體的細小抽搐,每一次短暫的體溫回落,都會讓人驚喜若狂,瘋子似的找來醫生查看。但他的生命體征終究一滴一滴流逝而去……他壯碩的身體終究不敵病魔入侵,生命處於彌留狀態。

幾天來,我和我弟採取坐在一把椅子上、頭部放在床上的睡姿輪流短暫休息,我媽則睡在旁邊一張床上。一個清晨,我從老爸病床旁的椅子上醒來,我媽讓我先去醫院外的餐館吃飯,吃完回家睡一覺。我作為閑人,連續守護一周,都要崩潰了。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我一出大門,連着幾個寒噤,頭昏眼花飢腸轆轆的我迎風走進一家早餐鋪子,狼吞虎咽地喝着熱粥吃着涼麵。手機突然響了,傳來我姐絕望而斷裂的哭叫:\"爸——爸——不——行了不行了……\"

幾百米的距離如此漫長,我天旋地轉跌跌撞撞地跑回亂成一團的病房。幾個醫生正在緊張施救,一個醫生使勁按住氧氣罩,另一個先用雙手做人工呼吸,再用兩個電熨斗似的電子心臟起搏器在老爸的胸部規則地按壓。母親幾欲昏厥,姐弟們扶住她,緊張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約二十分鐘,醫生動作慢了下來,查看了脈搏、心電圖和瞳孔,終於放棄了。老爸緊閉的雙眼忽然流出一行渾濁而滾燙的淚水,他拼出全部力量,奉獻出最後一絲生命體征和人生感悟。

這家醫院醫德尚好,除了中途偷偷請醫生護士吃了兩次飯,沒送一分錢紅包。醫生說,老爸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般中風復后出現腦溢血很難扛過三天。一些老人說,我這個火焰高、陽氣盛的兒子一直在旁邊守候,連鬼都害怕;我一離開,病魔乘虛而入,拿走了我老爸的陽壽。

那些我常常見到的老革命們說得不錯,他們去見馬克思時,至少還有個組織送他上路。的確,老爸的組織派來了一輛破麵包車和大卡車,拉走來賓和一車花圈。為了顯示公事公辦,後來又在喪葬費中扣除租車費。公司那個剛上任的經理,甚至連最後一筆區區二百塊錢醫藥費都不給報銷,一本正經說按市上文件那藥物屬於自費;我找到醫院,醫院拿出省上文件說應該報銷。我暈頭轉向地被踢了幾個來回才明白,原來組織也有神經錯亂的時候,便放棄了。

我討厭假模假式的悼詞。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流氓文化,以悼詞為最,見得多了。我撰寫的家屬稿與眾不同,除了感謝來賓,僅僅抒了一些生命的荒誕感悟,對於他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光輝歲月兢兢業業大公無私高尚操一筆帶過;後人的打起精神繼承遺志云云,更是一字不提。都tmd廢話,翻開歷史的賬目和眼前的事實看看,誰的遺志被繼承了?——遺產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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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張床(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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