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來了(中篇小說)(33)
我心驚膽寒,有所預感地撲到窗口去看。***啊!不對呀,剛才不是在春葉家么,怎麼這會兒車子停在我們樓下?這是為什麼?我是不是在做夢?毫無疑問,這是我們的家啊。警車不偏不倚停在樓下梧桐樹下,車頭正對着三單元的門洞。
猛然間,我恍然大悟,反身跑到大房子,猛推蒙頭大睡的石磊。
石磊卻像頭睡熟了的石獅子,紋絲不動。再推,他睜開眼,聲音很低很低的說:“不要怕,是三樓吳局長出……”他翻個身,又睡過去了。
我拿他沒有辦法,只顧一個人往出逃。
忽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一下,一個趔趄撲到牆上。低頭看,是一條血糊糊的羊腿。不,是鹿腿,是羊腿,是豬後腿……屋子裏,過道里全是臭肉。霉爛、腐臭,污水長流。爛肉上白蛆蠕動、爬行,牆壁、門框、到處是白森森的蛆蟲,呲牙咧嘴,滿屋翻滾……
我不顧一切,奪路而逃。
跑到三樓,樓道突然漆黑,天像塌下來了一樣。從吳副局長家的門裏擁出來一幫人,怎麼看也看不清面目。我盡量盡量睜大眼睛,影影綽綽看見吳副局長被夾在兩個穿警服人的臂彎里向樓梯口走。我嚇得返身向樓上跑,忽而,又轉身向樓下跑。究竟怎麼從樓上奔跑出來,怎麼繞過警車,一點記憶都沒有了。終於,來到一個十分陌生而空曠的地方。四圍儘是溝壑,不見人煙,不見樹木,不見房屋村舍,荒涼而死寂。
緊張已經過去,什麼事未曾生過一般。沒有恐慌,沒有兇險,一切歸於平靜。天空不陰不晴,不明不暗,遠近一片灰白,分辨不清究竟是早晨還是下午,只覺得內心空空落落的,無歸家之感。
咦,石磊居然和我在一起。他什麼時候出來的?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狗男女,此刻卻不再賭氣、拌嘴,也不爭辯什麼,他們相依相伴走在一起了。
彷彿臨時出門,或者要到遙遠的地方去。沒帶什麼行裝,也沒有明確的目標。他旁邊是我,我旁邊是他。
恍然間不知是誰想起離開家時未及帶上門了,石磊說他回去關門。我說:“好吧。我就在這裏等你。”說完話,便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等他。那一刻的記憶何等清晰,永生不會忘記。我看見在我們左側,忽然閃出一條深溝,石磊從離我不遠處的一條細線似的u字形道路上走下去。溝的跨度很大,可路的跨度極小極小,深度尤大,完全呈現出一個陡峭的u字形狀態,兩邊則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我立身的前後是不規則的荒地,高高低低,看不見草木,看不見邊緣,更看不見一個人影。
不知什麼原因,我的雙腳怎麼也挪動不得了,像被釘子釘在原地。我遠遠地替石磊懸着心,眼看他從那又窄又細的羊腸小道上走下去。他的背對着我,很清楚,當然也很熟悉的。當他翻過溝底下u字形的彎道,一步一步向對面陡峭的山路爬上去時,忽然,他的身子左右晃悠一下,只僅僅來得及晃悠一下,一頭栽到右邊的深澗里去了。啊!我一時呆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眼睜睜地看着他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往下翻跌,卻無能為力。
可怕而幽暗的深澗,吞噬了石磊的身體。我四顧無人,只有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著。因為雙腳不能移動,我身子向前傾,拚命地向那幽黑、深不見底的山澗喊出一聲:石—磊!也照樣只僅僅來得及喊出這一聲。剎那間,我腳下的土地變得鬆軟,並且晃動起來,劇烈地晃動。立足的前後左右在裂縫,在下陷,下陷。一道道的裂痕縱橫交錯,並且越拉越大,我的雙腳既前進不得,又後退不得。我急得前後左右錯着足,竟無我立足之地。
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天在旋轉,地在晃動,天旋地陷,大有地覆天翻之勢。
在不遠處,一股狂風拔地而起,旋轉着,呼嘯着,怒吼着。黃塵滾滾,飛沙漫漫,天地混為一片。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心一下子提在了喉尖,兩腿索索顫,在極度絕望,在這滅頂之災的最後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心肝—我可愛的維維。啊!我可憐的孩子,你在什麼地方?媽媽再也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