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章(3)
父親跟着隊伍進了高粱地后,由於心隨螃蟹橫行斜走,腳與腿不擇空隙,撞得高粱棵子東倒西歪。他的手始終緊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牽拉着前進,他竟覺得有些瞌睡上來,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澀呆板。父親想,只要跟着羅漢大爺去墨水河,就沒有空手回來的道理。父親吃螃蟹吃膩了,奶奶也吃膩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羅漢大爺就用快刀把螃蟹斬成碎塊,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鹽,裝缸,製成蟹醬,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罌粟。我聽說奶奶會吸大煙但不上癮,所以始終面如桃花,神清氣爽。用螃蟹餵過的罌粟花朵肥碩壯大,粉、紅、白三色交雜,香氣撲鼻。故鄉的黑土本來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產豐饒,人種優良。民心高拔健邁,本是我故鄉心態。墨水河盛產的白鱔魚肥得像**一樣,從頭至尾一根刺。它們獃頭獃腦,見鉤就吞。父親想着的羅漢大爺去年就死了,死在膠平公路上。他的屍體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東一塊西一塊。軀幹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蛻皮后的大青蛙。父親一想起羅漢大爺的屍體,脊樑溝就涼。父親又想起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燒酒作坊的院子裏,有一個高粱葉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摟住羅漢大爺的肩,呢呢喃喃地說:“大叔……你別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給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樣……”父親記得羅漢大爺把奶奶推到一邊,晃晃蕩盪走進騾棚,給騾子拌料去了。我家養着兩頭大黑騾子,開着燒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裏的富。羅漢大爺沒走,一直在我家擔任業務領導,直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被日本人拉到膠平公路修築工地上去使役為止。
這時,從被父親他們甩在身後的村子裏,傳來悠長的毛驢叫聲。父親精神一振,睜開眼睛,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霧氣。高粱挺拔的稈子,排成密集的柵欄,模模糊糊地隱藏在氣體的背後,穿過一排又一排,排排無盡頭。走進高粱地多久了,父親已經忘記,他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條喧響着的豐饒河流里,長久地滯留在往事的回憶里,竟不知這樣匆匆忙忙擁擁擠擠地在如夢如海的高粱地里躦進是為了什麼。父親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經驗,但最後還是走出來了,是河聲給他指引了方向。現在,父親又諦聽着河的啟示,很快明白,隊伍是向正東偏南開進,對着河的方向開進。方向辨清,父親也就明白,這是去打伏擊,打日本人,要殺人,像殺狗一樣。他知道隊伍一直往東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條南北貫通,把偌大個低洼平原分成兩半,把膠縣平度縣兩座縣城連在一起的膠平公路。這條公路,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騷動因為人們的疲憊睏乏而頻繁激烈起來,積露連續落下,淋濕了每個人的頭皮和脖頸。王文義咳嗽不斷,雖連遭余司令辱罵也不改正。父親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黃黃地晃動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覺,連成一體的霧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現,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濕的高粱在霧洞裏憂悒地注視着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着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親從高粱的顏色上,猜到了太陽已經把被高粱遮擋着的地平線燒成一片可憐的艷紅。
忽然生變故,父親先是聽到耳邊一聲尖利呼嘯,接着聽到前邊出什麼東西被迸裂的聲響。余司令大聲吼叫:“誰開槍?小舅子,誰開的槍?”
父親聽到子彈鑽破濃霧,穿過高粱葉子高粱稈,一顆高粱頭顱落地。一時間眾人都屏氣息聲。那粒子彈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裏去了。芳香的硝煙迷散進霧裏。王文義慘叫一聲:“司令——我沒有頭啦——司令——我沒有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