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4)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娘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
余司令撇下我父親,到隊伍前頭去了。***王文義還在哀嚎。父親湊上前去,看清了王文義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手摸去,觸了一手黏膩燙的液體。父親聞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鮮得多的腥氣。它壓倒了薄荷的幽香,壓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喚醒了父親那越來越迫近的記憶,一線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遠死不了的過去和永遠留不住的現在聯繫在一起,有時候,萬物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大叔,”父親說,“大叔,你挂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頭還在脖子上長着嗎?”
“在,大叔,長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王文義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陣尖叫后,他就癱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我挂彩啦。”
余司令從前邊回來,蹲下,捏着王文義的脖子,壓低嗓門說:“別叫,再叫我就斃了你!”
王文義不敢叫了。
“傷着哪兒啦?”余司令問。
“耳朵……”王文義哭着說。
余司令從腰裏抽出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先捂着,別出聲,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紮。”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親應了,余司令就牽着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後邊。
適才那一槍,是扛着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長槍走了火。啞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過“拤餅”的草莽英雄,他的一隻腳因在母腹中受過傷,走起來一顛一顛,但非常快。父親有些怕他。
黎明前後這場大霧,終於在余司令的隊伍跨上膠平公路時潰散下去。故鄉八月,是多霧的季節,也許是地勢低洼土壤潮濕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親頓時感到身體靈巧輕便,腳板利索有勁,他鬆開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
王文義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滿臉哭相。余司令給他粗手粗腳包紮耳朵,連半個頭也包住了。王文義痛得齜牙咧嘴。
余司令說:“你好大的命!”
王文義說:“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說:“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過這樣,忘了你那三個兒子了吧!”
王文義垂下頭,嘟嘟噥噥說:“沒忘,沒忘。”
他背着一支長筒子鳥槍,槍托兒血紅色。裝火藥的扁鐵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殘存的霧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鋪着一層粗砂,沒有牛馬腳蹤,更無人的腳印。相對着路兩側茂密的高粱,公路荒涼,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親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隊伍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四十人,但這些人住在村裡時,攪得雞飛狗跳。彷彿滿村是兵。隊伍擺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槍支七長八短,土炮、鳥槍、老漢陽,方六方七兄弟倆抬着一門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啞巴扛着一盤長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鐵尖齒的耙,另有三個隊員也各扛着一盤。父親當時還不知道打伏擊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擊為什麼還要扛上四盤鐵齒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