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2)
余司令飛去一腳,踢到王文義的屁股上。***
“咳什麼?”
“司令……”王文義忍着咳嗽說,“嗓子眼兒癢……”
“癢也別咳!暴露了目標我要你的腦袋!”
“是,司令。”王文義答應着,又有一陣咳嗽衝口而出。
父親覺出余司令向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義的後頸皮。王文義口裏噝噝地響着,隨即不咳了。
父親覺得余司令的手從王文義的後頸皮上鬆開了,父親還覺得王文義的脖子上留下兩個熟葡萄一樣的紫手印,王文義幽藍色的驚懼不安的眼睛裏,飛迸出幾點感激與委屈。
很快,隊伍鑽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著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惟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築成,但久經踐踏,黑色都沉澱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干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後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我也知道。
拐進高粱地后,霧更顯凝滯,質量加大,流動感少,在人的身體與人負載的物體碰撞高粱秸稈后,隨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鳴聲,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撲簌簌落下。水珠冰涼清爽,味道鮮美,我父親仰臉時,一滴大水珠準確地打進他的嘴裏。父親看到舒緩的霧團里,晃動着高粱沉甸甸的頭顱。高粱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着父親的衣衫和面頰。高粱晃動激起的小風在父親頭頂上短促出擊,墨水河的流水聲愈來愈響。
父親在墨水河裏玩過水,他的水性好像是天生的,奶奶說他見了水比見了親娘還急。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紅的屁眼兒朝着天,雙腳高舉。父親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烏黑亮,柔軟得像油脂一樣。河邊潮濕的灘涂上,叢生着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枝枝直立的接骨草。灘涂的淤泥上,印滿螃蟹纖細的爪跡。秋風起,天氣涼,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等等。高粱紅了,西風響,蟹腳癢,成群結隊的、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螃蟹喜食新鮮牛屎和腐爛的動物的屍體。父親聽着河聲,想着從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夥計劉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景。夜色灰葡萄,金風串河道,寶藍色的天空深邃無邊,綠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塊磚,焦灼的牛郎要上吊,憂愁的織女要跳河……都在頭上懸着。劉羅漢大爺在我家做了幾十年工,負責我家燒酒作坊的色面工作,父親跟着羅漢大爺腳前腳后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爺爺一樣。
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鑽眼的鐵皮上鑽出來。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裏的水流到燈影里,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但可愛一霎時,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親和羅漢大爺披着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着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狸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着,恭聽着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隊的螃蟹團團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裏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別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黏粥。”父親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里就停下來,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桿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裏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面下的嘴裏,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類挑戰,父親身上披着的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的兩角,把一塊螃蟹抬起來,露出了螃蟹下的河灘地。父親和羅漢大爺把網角系起扔在一邊,又用同樣的迅速和熟練抬起網片。每一網都是那麼沉重,不知網住了幾百幾千隻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