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四章(3)
余司令走到牆角后,立定,猛一個急轉身,父親看到他的胳膊平舉,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寧槍口吐出一縷白煙。父親頭上一聲巨響,酒盅炸成碎片。一塊小瓷片掉在父親的脖子上,父親一聳頭,那塊瓷片就滑到了褲腰裏。父親什麼也沒說。奶奶的臉色更加蒼白。冷支隊長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說:“好槍法。”
余司令說:“好小子!”
父親握着勃朗寧手槍,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說:“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該怎麼打。傳我的令給啞巴,讓他們準備好!”
父親提着手槍,鑽進高粱地,跨過公路,走到啞巴面前。啞巴盤腿大坐,用一塊綠油油的石頭磨着一把修長的腰刀。其他隊員坐的躺的都有。
父親對啞巴說:“讓你們準備好。”
啞巴斜了父親一眼,繼續磨刀。磨一陣,他撕了幾個高粱葉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棵細草,試着刀鋒。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斷了。
父親又說:“讓你們準備好!”
啞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臉上綻開猙獰的笑容。他抬起一隻大手,對着父親招着。
“唔!唔!”啞巴說。
父親躡手躡腳地走上前,離啞巴一步遠停住。啞巴一探身,扯住了父親的衣襟,用力一帶,父親伏在啞巴懷裏。啞巴擰住父親的耳朵,父親的嘴咧到了腮上。父親用勃朗寧手槍,戳着啞巴的脊梁骨。啞巴又按住了父親的鼻子,用力一撳,父親的眼淚噗噗冒出。啞巴怪聲怪氣地笑起來。
散坐在啞巴周圍的隊員們齊聲鬨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種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兩個插棗餑餑。”
父親惱羞成怒,舉起手槍,對準那個妄想吃插棗餑餑的就摟了火。勃朗寧手槍里啪噠一響,子彈沒有出膛。
那人臉色灰黃,快速跳起,來奪父親的手槍。父親怒火衝天,撲到那人身上,連踢帶咬。
啞巴立起來,扯着父親的脖子用力一摔,父親的身體離地飄行,下落時砸斷了幾株高粱。父親打了一個滾爬起來,破口大罵著,撲到啞巴面前,啞巴唔唔兩聲。父親看着他鐵青的臉,被鎮在那兒。啞巴拿去勃朗寧手槍,拉動槍機,一粒子彈落在他的手裏。他捏着子彈頭,看着子彈屁股門上被撞針擊出的小孔,對着父親比劃了幾下。啞巴把槍插到父親腰裏,拍了拍父親的頭。
“你在那邊鬧什麼?”余司令問。
父親委屈地說:“他們……要和俺娘睏覺。”
余司令板著臉,問:“你怎麼說?”
父親抬起胳膊擦擦眼,說:“我給了他一槍!”
“你開槍了?”
“槍沒響。”父親把那粒金燦燦的臭火遞給余司令。
余司令接過子彈,看看,輕鬆地摔出,子彈滑着漂亮的弧線,落到河裏。
余司令說:“好樣的!槍子兒先向日本人身上打,打完日本人,誰要是再敢說要和你娘睏覺,你就對着他的小肚子開槍。別打他的頭,也別打他的胸,記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親伏在余司令身邊。他的右邊是方家弟兄。大抬杆子架在河堤上,槍口對着石橋。槍口堵着一團破棉絮。抬桿的後部翹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邊,放着一把高粱稈芯製成的火絨,有一根正在燃燒。方六身邊放着一個葯葫蘆,一個盛鐵豆子的鐵盒。
余司令左邊是王文義。他雙手攥着長筒子鳥槍,身體抖成一團。他的傷耳已經和白布凝結在一起。
太陽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還鑲着一圈淺淡的紅。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鴨子從高粱上空飛來。盤旋三個圈,大部分斜刺着撲到河灘的草叢中,小部分落到河裏,隨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鴨子身體穩住不動,只把靈活的頭頸轉來轉去。父親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濕的衣服徹底幹了。又趴了一會兒,父親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頭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說:“趴下。”父親又不願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裏吹出鼾聲。余司令摳起一塊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臉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擠出兩滴細小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