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四章(2)
父親嘴裏迸出一個字:“槍!”
余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余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余司令從腰裏抽出勃朗寧手槍,在手裏掂量着。手槍已老,燒藍褪盡。余司令拉動槍機,彈倉里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里。
“給你!”余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着槍,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着枯樹枝椏。父親抱着一個酒罈子,捏着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里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里靜悄悄的,騾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散着腐爛酒糟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瓮蓋子,藉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粗,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罈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進壇。提壇出瓮時,壇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壇里的酒倒進瓮里。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瓮酒。奶奶在家裏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瓮酒前,見木製的瓮蓋上壓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竄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瓮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娘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娘的臉在瓮裏層出不窮。父親把罈子按到瓮里,裝滿血酒,雙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燒,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着冷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么,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沖沖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長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占鰲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干。槍餉由王旅長給,強似你當土匪。”
“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
趁着機會,父親捧着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裏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里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余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
奶奶按着左輪手槍,問:“打不打?”
余司令氣哄哄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隊長說:“打。”
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腰帶上。
冷支隊長白淨面皮,鼻子周圍有十幾顆黑麻子。他的腰帶上別著一大圈子彈,掛上槍后,腰帶垂成一輪下鉤月。
奶奶說:“占鰲,我把豆官交給你了,後日你帶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親,笑着問:“乾兒子,有種嗎?”
父親輕蔑地看着余司令雙唇間露出的土黃色堅固牙齒,一句話也不說。
余司令拿過一隻酒盅,放在我父親頭頂上,讓我父親退到門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寧手槍,走向牆角。
父親看着余司令往牆角前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麼大那麼緩慢,奶奶臉色蒼白。冷支隊長嘴角上豎著兩根嘲弄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