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四章(4)

13.第四章(4)

“鬼子來了嗎?”方六大聲說。

“操你親娘!”余司令說,“不許睏覺。”

河南河北寂靜無聲,寬闊的公路死氣沉沉地躺在高粱叢中。河上的大石橋那麼漂亮。無邊的高粱迎着更高更亮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野鴨子在淺水邊,用扁嘴搜索着什麼,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研究着它們美麗的羽毛和機靈的眼睛。他端着沉重的勃朗寧手槍,瞄着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幹什麼?”

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鮮紅。

“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余司令狠狠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父親知道鬼子汽車從這兒路過的報是冷支隊長得到的,冷支隊長怕一家打不了,才來聯合余司令的隊伍。

父親緊張了一會兒,又漸漸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鴨子吸引。他想起跟着羅漢大爺打鴨子的事。羅漢大爺有一隻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着。

父親的眼裏矇著淚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里,父親感到有一陣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凈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皮膚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濕。奶奶佇立在瓮邊,凝視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着酒瓮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飄着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着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面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裏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着,又伸出手,從瓮里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黏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瓮蓋上。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着磨盤凹槽里潮濕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潮濕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着奶奶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和着田野里的高粱綷縩,編織着父親紛亂的夢境。父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着身體跑到院子裏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裏望着天空呆。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着奶奶的手往屋裏拉。奶奶軟疲疲地隨着父親轉身進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着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割破了。

父親現在趴的地方,那時候堆滿了潔白的石條和石塊,一堆堆粗粒黃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憂悒沉重地着呆。被碌碡壓倒高粱閃出來的公路輪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時大石橋尚未修建,小木橋被千萬隻腳、被千萬次騾馬蹄鐵踩得疲憊不堪、敲得傷痕纍纍。壓斷揉爛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霧浸淫,在清晨更加濃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親和奶奶聽到那聲槍響不久,就和村裏的若干老弱婦孺被日本兵驅趕到這裏。那時候日頭剛剛升上高粱梢頭,父親和奶奶與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邊,腳下踩着高粱殘骸。父親們看着那個牛棚馬圈般的巨大柵欄,一大群衣衫襤褸的民伕縮在柵欄外。後來,兩個偽軍又把這群民伕趕到路西邊,與父親他們相挨着,形成了另一個人團。在父親們和民伕們的面前,就是後來令人失色的拴騾馬的地方。人們枯枯地立着,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一個肩上佩着兩塊紅布、胯上掛着一柄拖地鋼刀、牽着一匹狼狗、戴着兩隻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兒從帳篷那邊走過來。在他的身後,狼狗垂着鮮艷的舌頭,在狼狗身後,兩個偽軍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屍體,兩個日本兵在最後,押着被兩個偽軍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父親使勁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攬住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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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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