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八(10)
每次拜訪斯萬夫人,她總邀請我和她女兒一道喝午茶,而且
叫我直接給她女兒回信,因此,我常常給希爾貝特寫信,在信中我沒有選用我認為最有說服力的詞句,而僅為我的眼淚尋找最溫柔的河床,因為遺憾和**一樣,並不試圖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滿足。當一個人戀愛時,他的時間不是用來弄明白他的愛是怎麼回事,而是用來促成明天的約會。當他放棄愛時,他不試圖理解自己的悲傷,而是試圖向引起這種悲傷的女人獻上他認為最動人的話語。他說的是他認為有必要講的,而對方不會理解的話,他在為自己說話。我寫道:“我原先以為這絕不可能,唉!看來這並非十分困難。”我還說:“也許我再不見你了。”我的話避免冷淡(她會認為那是矯揉造作),但當我寫下這些話時,我在流淚,因為我感到它們表達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實際上即將生的事。下一次她託人要求和我見面時,我也會像這次一樣鼓足勇氣不讓步,這樣一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我會逐漸達到因長久不見面而不想見面的狀態。我流淚,但是我有勇氣(而且感到愉快)犧牲和她相會的幸福,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了。我假定—儘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愛我,正如我最後那次拜訪她時她說的那樣,我假定她的厭倦緒不是出於對我的厭煩,而是出於嫉妒的敏感性,出於和我相似的虛假的冷漠,這種假定僅僅使我的決定不那麼殘酷。我想像在幾年以後,當我們彼此相忘時,我回顧往事,對她說我此刻寫的信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她會回答:“怎麼,你當時愛着我?你知道我多麼盼望這封信,多麼盼望和你見面,這封信使我哭得多傷心!”我從她母親家一回來便動手寫信,雖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製造誤會,但這個想法,由於它帶
來的憂愁,也由於它帶來的愉快(我想像希爾貝特愛着我),促使我把信寫下去。
當斯萬夫人的“茶會”結束,客人們告辭時,我腦子裏想的是如何給她女兒寫信,而戈達爾夫人想的卻完全是另一種事。她“巡視”一番,毫無例外地向斯萬夫人讚揚客廳的新傢具,醒目的新“添置品”,在其中現奧黛特在拉貝魯絲街的前寓所里某幾件東西(雖然為數極少),特別是她的吉祥物—寶石雕成的動物。
斯萬夫人從一位受她敬重的朋友那裏學到了“過時”一詞,它打開了新的眼界,因為它所指的恰恰是幾年以前她認為“時髦”的東西,因此這些東西便統統隱退,與曾作為菊花支撐的金色格子架、許多希魯商店的糖果盒,以及印有花飾的信紙堆在一起(還不算裝飾壁爐板的硬紙錢幣,早在她認識斯萬以前,一位頗有修養的男人就勸她將它們收起來)。此外,在這些暗色牆壁(與斯萬夫人稍後的白色客廳完全不同)的房間中,在這種藝術氣質的紊亂和畫室般的雜亂中,遠東風格在十八世紀風格的進逼下節節敗退,斯萬夫人為了使我更“舒服”而拍打的椅凳上繡的是路易十五式的花束,而不再是中國龍。她經常待在房間裏,她說:“我很喜歡這間房,常常使用它。我不能生活在懷有敵意的、陳腐的東西中間,在這裏我才能工作(她並未說明是畫畫還是寫書。當時那些不願無所事事、想有點作為的女人開始對寫書感興趣)。”她的周圍都是薩克森瓷器(她說這個字時帶英國音,她喜歡這種瓷器,甚至不論談到什麼都說“這真漂亮,就像薩克森瓷器上的花”)。她愛惜它們,甚過往日的瓷雕像和瓷花盆,唯恐無知的僕人碰壞它們。他們那無知的手常使她惶惶不安,使她大雷霆,而斯萬這位如此溫順和彬彬有禮的主人,竟目睹妻子吵吵嚷嚷而毫無反感。清醒地看到缺點,這絲毫無損於愛,而是相反,使缺點更為可愛。如今,奧黛特在接待熟朋友時不再穿日本睡袍了,而是穿色彩鮮艷的縐絲浴袍,她用手撫摸胸前那花紋圖案中的泡沫,她浸泡在其中,悠然自得,隨心嬉戲,她的皮膚如此清涼,呼吸如此深沉,彷彿絲袍在她眼中並非是像佈景一樣的裝飾品,而是滿足她對容貌和衛生的苛求的,如tub(澡盆)和footing(散步)一樣的必需品。她常說她寧可沒有麵包,也不能沒有藝術和清潔;她常說,如果《蒙娜麗莎》被燒毀,那會比“大量”朋友被燒死使她更為悲痛。這些理論在她的朋友們看來似乎荒謬絕倫,但卻使她顯得出眾,因而引起比利時大臣每周一次的來訪。如果以她為太陽的這個小世界的人們得知她在別處,例如在維爾迪蘭家,被認為是蠢女人的話,一定會大驚失色。由於頭腦靈活,斯萬夫人更喜歡和男人來往,而不大喜歡和女人來往。當她評論女人時,總是從風流女人的角度出,挑剔她們身上不受男人欣賞的地方,體型粗笨哪,面色難看哪,盡寫錯字哪,腿上汗毛太重哪,氣味難聞哪,眉毛是假的哪,不一而足。相反,對曾寬厚待她的某個女人,她便不那麼尖刻,特別是當這女人生活不幸時。她巧妙地為這女人辯護說:“人們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敢保證她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