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八(9)
由於我心跳過速,人們叫我減少咖啡因的劑量,我減量以後,劇烈心跳果然停止,於是我開始懷疑:與希爾貝特近乎絕交時我所感到的焦慮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當這種焦慮重現時,我總以為是因為我看不見希爾貝特,或者是因為(偶爾與她相遇)看見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過,如果說這葯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像力卻進行了錯誤解釋的話(這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人們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們同居的女人的生理習慣所引起的),那麼它彷彿是使特里斯多和綺瑟1飲后長久相愛的藥酒。咖啡因的減量雖然立即使我身體好轉,但並未消除我的憂鬱。如果說這帶毒性的葯沒有創造憂鬱,至少它曾使憂鬱變得更為尖銳。
快到一月中旬,我對新年來信的希望破滅,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的痛苦稍稍有所緩解,然而,“節日”前的悲傷又捲土重來。它之所以十分殘酷,是因為我就是這個悲傷的製造者,有意識的、自願的、無的、有耐心的製造者。希爾貝特和我的關係是我唯一珍惜的東西,而我卻不遺餘力地破壞它,用長期不來往的辦法逐漸製造我的冷漠(並非她的冷漠,但實際上是一回事)。我不斷地、竭盡全力地對我身上愛戀希爾貝特的那個我進行殘酷的慢性自殺,而我清楚地意識到我此刻的行為及將來的後果。我不僅知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我還知道她將
1特里斯多和綺瑟是十二世紀法國民間傳奇中的兩個人物,他倆因誤喝藥酒永生相愛,並受迫害。
為此感到遺憾,她會想方設法和我見面,但都和今天一樣不能如願以償,並不是因為我太愛她,而是因為我肯定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我將長時間地渴望她,等待她,不肯騰出一秒鐘來和希爾貝特見面,因為希爾貝特對我將毫無意義。毫無疑問,就在此刻(我已決心不見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釋,或者表白全部愛,而這是絕不會生的),我已失去希爾貝特,但我卻更愛她(我比去年更強烈地感到她對我是多麼重要,去年的每天下午,我都能如願以償地和她在一起,以為我們的友誼不受任何威脅)。毫無疑問,此刻我憎惡這個念頭:有一天我會對另一個女人產生同樣的感。這念頭從我這裏奪去的不僅僅是希爾貝特,還有我的愛和痛苦,而我是在愛和痛苦之中,在眼淚中努力確定希爾貝特的意義的,現在卻必須承認這愛和痛苦並非她所專有,它們遲早會獻給另一個女人。因此—這至少是我當時的想法—我們永遠超然於具體對象之外,當我們戀愛時,我們感到愛上並未刻着具體對象的名字,它在將來,在過去,都可能為另一個女人(而不是這個女人)誕生;而當我們不戀愛時,我們以明哲的態度對待愛中的矛盾,我們隨興所至地高談闊論,但我們並不體驗愛,因此我們並不認識它。因為對愛的認識具有間歇性,感一出現,認識即消亡。我將不再愛希爾貝特,我的痛苦讓我隱約窺見我的想像力所看不到的未來,當然,此刻還來得及向希爾貝特出警告,告訴她這個未來正逐漸成形,告訴她它的來臨是迫近的,甚至無法避免的—如果她希爾貝特不來協助我對那尚在萌芽狀態的未來的冷漠進行摧毀的話。多少次我想像給希爾貝特寫信,或者跑去對她說:“請注意,我已作出決定。此刻是我最後一次努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很快我就不再愛你了!”可這又何必呢?我有什麼權利責備希爾貝特無動於衷呢?我自己不是對除她以外的一切無動於衷,而並不引咎自責嗎?最後一次!對我來說,這是天大的事,因為我愛希爾貝特。但是對她來說,這就好像是友人在移居國外以前寫信要求來訪一樣,而我們往往予以拒絕(彷彿拒絕愛我們的討厭女人),因為我們在盼望快樂。我們每天所支配的時間具有彈性,我們所體驗的熱使它膨脹,我們所引起的熱使它收縮,而習慣將它填滿。
此外,即使我對希爾貝特講,她也聽不懂。我們說話時,總以為聽話者是我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腦子。我的話語彷彿穿過暴雨的活動水簾才到達希爾貝特那裏,拐彎抹角,面目全非,僅僅是可笑的聲音,而再無任何含義。人們借話語所表達的真理並不具有不可抗拒的確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真理才能在話語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論戰中,某人不顧種種論據證據,將對立面的理論斥為叛逆,但是後來他卻皈依了這個最初被他憎惡的信念,而原先徒勞傳播這個信念的人卻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傑作,對於高聲朗誦的崇拜者來說,它當然是傳世之作,無需證明,而聽者卻認為它毫無意義或者平庸無奇,但後來聽者也承認這是傑作,可惜為時太晚,作者已無法知道。同樣,在愛上,不論你做什麼,障礙絕不會被絕望者從外部摧毀;只有當你對它們不再感興趣時,它們才會從另一方面,被不愛你的女人的內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試圖推倒但總不成功,如今它卻突然倒塌,但對你已毫無意義。如果我將自己未來的冷漠及其防止辦法告訴希爾貝特,她會以為我這樣做表明我對她的愛和需求超過她的估計,因此她會更討厭和我見面。確實,正是愛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預見到了這個愛的結果,因為我連續處於前后矛盾的精神狀態。我本來可以通過寫信或見面對希爾貝特出這個警告,因為這段時間說明我並非須臾離不了她,並且向她證明沒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向她說起我,而那口氣使她認為是我央求他們這樣做的。每當我得知戈達爾、我母親、甚至諾布瓦先生用笨拙的話語破壞我剛剛作出的犧牲,踐踏我的剋制態度所獲得的結果時(他們使她誤認為我不再保持克制),我感到雙倍的氣惱。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迴避必須從頭開始,因為那些討厭的人在我背後破壞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盡棄。不僅如此,我和希爾貝特見面的愉快也會減色,因為她不再認為我在體面地順從,而會認為我暗中活動,以謀求她不屑於賞賜的會晤。我詛咒人們這種無聊已極的閑碎語,他們往往在關鍵時刻深深地傷害我們,而並無使壞或幫忙之意。他們什麼也不想,為說話而說話。有時是因為我們未能對他們保持沉默,而他們的嘴又不緊(和我們一樣)。當然,在摧毀愛的這項殘酷工程中,他們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兩個人—這兩人往往在一切即將圓滿解決時使一切付之東流,其中一人出於過度的善意,另一人出於過度的惡意,而我們並不像怨恨不識時務的戈達爾之流一樣怨恨這兩個人,因為第二位是我們所愛的人,第一位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