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八(8)
的,是從另一條渠道,電工米爾德那裏聽說的。***您瞧我對消息來源毫不隱瞞。連卧室也要裝電燈,配上燈罩使光線柔和,多麼美妙的奢侈!我們的同代人總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裏裝了電話,不用出門就能向供應商訂貨。我承認我略施小技讓她同意我哪天去對着電話機談話。電話對我很有誘惑力,不過我寧肯去朋友家打電話,而不願自己裝電話。新鮮勁一過,電話會完完全全成為累贅的。好了,奧黛特,我走了,別再挽留邦當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須走,您這下子可讓我闖禍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我也一樣應該告辭回家了,雖然還沒有品嘗菊花這些鮮艷斑斕的外殼所蘊藏的冬天的樂趣。樂趣尚未來到,而斯萬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麼了。她任僕人收拾茶具,彷彿在宣佈:“關門了!”她終於開口說:“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見。”即使我留下來,也就未必能體會到這陌生的樂趣,而原因不僅僅在於我的憂鬱,也就是說這種樂趣並不存在於迅速導致告辭時刻的那條時間的老路上,而是存在於我所不知的一條小路上,我本該拐彎進去才對。不過,我的拜訪至少已經達到目的,希爾貝特會知道她不在家時我來看過她父母,還會知道,用戈達爾夫人的話說,我“一上來,從一開始就征服了維爾迪蘭夫人”(醫生夫人從未見過維爾迪蘭夫人如此“殷勤討好”,還說“你們大概天生有緣分”)。希爾貝特將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懷着深談起她,她將知道我們不見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對我的厭嫌,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她認為我沒有這個能力。我曾對斯萬夫人說我不能再見希爾貝特。我這樣說,彷彿我決心永遠不再見她。我要給她寫的信也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是,為了給自己鼓氣,我要求自己做最後的、短暫幾天的努力。我對自己說:“我這是最後一次拒絕她的約會。我將接受下一次約會。”為了減少這種分離的痛苦,我不把它看做是永久分離,雖然我感到它將是永久的。
這一年的元旦對我十分痛苦。當你不幸時,無論是有意義的日子還是紀念日,一切都會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親愛者,那麼,痛苦僅僅來源於強烈的今昔對比,而我的痛苦則不然,它夾雜着未表明的希望:希爾貝特其實只盼着我主動和解,見我沒有採取主動,她便利用元旦給我寫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愛上你了,你來吧,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地談談,見不到你我簡直無法生活。”從舊年的歲末起,我就認為這樣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許並非如此,但是我對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認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獲以前,或者一般來說,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還有一段可以無限延長的時間,它好比是護身符,使個人—有時是民族—避免對危險的恐懼(而並非避免危險),實際上使他們不相信確實存在危險,因此,在某些況下,他們不需要勇氣便能面對危險。這同一類型的毫無根據的信念支持着戀人,使他寄希望於和解,寄希望於來信。其實,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會再等待了。儘管你知道你還愛着的女人對你無動於衷,你卻仍然賦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賦予她表達這些想法的意圖,賦予她複雜的內心生活(你在她的心中時時引起反感,但時時引起注意)。對希爾貝特在元旦這一天的感覺,我在後來幾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體會,那時,我根本不理睬她對我是專註還是沉默,是熱還是冷淡,我不會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尋求對我不復存在的問題的答案。我們戀愛時,愛如此龐大以致我們自己容納不了,它向被愛者輻射,觸及她的表層,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點,我們本人感的這種回彈被我們誤認為是對對方的感,回彈比射更令我們着迷,因為我們看不出這愛來自我們本人。
元旦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希爾貝特的信沒有來。那幾天我收到幾張遲的或者被繁忙的郵局延誤的賀年卡,所以在一月三日和四日,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過希望越來越微弱。後來幾天裏,我哭了許多次。這是因為,我放棄希爾貝特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出自真心實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這個希望破滅了,而我又來不及準備另一個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嗎啡而手頭又沒有第二瓶嗎啡的病人一樣痛苦異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而這兩種解釋並不相互排斥,因為同一種感有時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對希爾貝特來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離我更近,當初我急於見她,我如何見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種種所引起的激曾再次湧上心頭。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順從—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們察覺。人們對神經衰弱的病人說,只要他們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讀報,他們便會逐漸安靜下來,然而病人卻不相信,他們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只會更刺激他們的神經。同樣,戀人們從相反的心理狀態來觀察“放棄”,在未真正付諸實際行動以前,他們也不會相信“放棄”會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