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八(11)
如果戈達爾夫人以及克雷西夫人舊日的朋友長時間沒見到奧黛特,那麼他們一定很難認出奧黛特客廳的擺設,甚至很難認出奧黛特本人。她看上去比以前年輕許多!當然,這一方面是因為她胖了,身體更健康,顯得那麼神色安詳、精神飽滿、容光煥;另一方面是由於她的新型,光滑平整的頭增加了面部的寬度,玫瑰色的粉使臉更有神采,昔日那稜角過於鮮明的眼瞼和側面現在似乎柔和多了。這種變化的另一個原因如下:奧黛特到了中年,終於現或者說明她自己的獨特面貌,某種永恆的“性格”,某種“美的類型”,於是她在那不協調的面部輪廓上—它曾被飄忽不定、軟弱無能的**所左右,最輕微的疲勞使它在剎那之間長了好幾歲,彷彿是暫時的衰老,因此,長久以來,它根據她的心和面色而向她提供一個零散的、易變的、無定形的、迷人的臉—貼上這個固定的臉式,彷彿是永不衰退的青春。
斯萬的房間裏沒有別人給他妻子拍的那些漂亮照片,儘管她在照片上的穿戴各不相同,但那神秘和勝利的表仍能使人們認出她那揚揚得意的身影和面龐。他房間裏只有一幅十分簡單的老式照片,它攝於奧黛特貼上固定臉式以前,因此她的青春和美貌似乎尚未存在,尚未被她現。然而,斯萬忠實於另一種觀念,或者說他恢復原有的觀念,他在這位處於走動和靜止之間的、臉色疲憊、目光沉思的瘦弱少婦身上所欣賞到的,是波提切利式的美。確實,他仍然喜歡在妻子身上看到波提切利的畫中人。奧黛特卻相反,她不是極力突出,而是彌補和掩飾她身上那些她所不喜歡的東西,它們在藝術家看來可能正是她的“性格”,而她作為女人,認為這是缺點,甚至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位畫家。斯萬有一條精美的、藍色和粉紅色相間的東方披巾,當初他買下來是因為《聖母讚歌》1中的聖母也戴着這樣一條披巾,但是斯萬夫人從不肯戴它。只有一次她聽任丈夫為她訂做一套衣服,上面飾滿了雛菊、矢車菊、勿忘草、風鈴草,和《春》2一模一樣。有時,傍晚時分她感到疲乏,斯萬便低聲叫我看她那雙沉思的手,它們那無意識的姿勢就像聖母在聖書上寫字(那裏已經寫着《聖母讚歌》)以前往天使端着的墨水瓶里蘸墨水的姿勢一樣靈巧而稍稍不安。但是斯萬接著說:“您千萬別告訴她,她要知道了準會改變姿勢。”
除了斯萬不自禁地試圖在奧黛特身上現波提切利的憂鬱節奏以外,在其他時刻,奧黛特的身體是一個統一體,它全部被“線條”圈住,線條勾畫出這個女人的輪廓,而對舊款式的崎嶇線路、矯飾的凸角和凹角、網絡以及分散雜亂的小玩意統統刪去,而且,凡當身體在理想線條內側或外側顯出錯誤和不必要的彎曲時,這條線便大膽糾正大自然的錯誤,並且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彌補**和織物的缺陷。那些襯墊、其丑無比的“腰墊”已經消失,帶垂尾的上衣也無影無蹤,以前,這種上衣蓋過裙子,並且由僵硬的鯨鬚撐着,一直給奧黛特一個假腹部,使她彷彿是一堆七拼八湊的、零散的構件。如今,流蘇的垂直線和褶襇飾邊的弧線已被身體的曲線所取代,身體使絲綢起伏。彷彿美人魚在拍水擊浪,貝克林紗也具有了人性,身體從過時款式那長長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掙脫出來,成為有機的、活生生的形式。然而,斯萬夫人喜歡並善於在新款式中保留舊
1波提切利的作品。
2波提切利的壁畫。
款式的某些痕迹。有時,我晚上無心工作,又知道希爾貝特和女友們看戲去了,便臨時決定去拜訪她父母。斯萬夫人通常身着漂亮的便服,裙子是一種好看的深色(深紅色或橘紅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義,裙子上斜綉着一條寬寬的、鏤空的黑絲帶,使人想到舊日的鑲褶。在我和她女兒絕交以前,有一天,春寒料峭,斯萬夫人邀我去動物園。她走熱了便或多或少地敞開外衣,露出襯衣的齒狀飾邊,彷彿是她幾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輕微的齒形貼邊。她的領帶—她忠實於“蘇格蘭花呢”,但是顏色柔和得多(紅色變為粉紅色,藍色變為淡紫色),以致人們幾乎以為這是最流行的閃色塔夫綢—以特有的方式系在頷下,人們看不出它在哪裏打結,並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帶”。如果她再“堅持”一段時間,那麼,年輕人在試圖解釋她的服飾時會說:“斯萬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個時代,對吧?”優美的文體在於將各種不同形式重疊起來,暗藏在其中的傳統使它更臻優美,斯萬夫人的服飾也一樣。對背心及圓結的朦朧回憶,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1趨向,甚至加上對“跟我來,年輕人”2的遙遠而模糊的影射,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一一重現(不完全的重現)在眼前的具體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讓裁縫或婦女服裝商真正製作出來的,但它卻牽動人們的思緒。因此,斯萬夫人被蒙上了一層高貴色彩,而這也許是因為這些裝飾既然毫無用處,那麼它應該有一種比實利更高的目的,也許是因為它是過去歲月留下的痕迹或者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