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孩子
她的病情又比剛出院時嚴重許多,雖沒有到影響日常活動的地步,腹部的積水卻越來越多,說不定哪天又會進醫院。王雪新再清楚不過自己的身體狀況,才想着在能動的時候和謝文斌出去旅遊。
現在對她來說,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怎麼在你哥這裏啊?”
謝青寄從她手中接過趙高,鎮定道:“室友的親戚來看他想借一下我的床位,我就來我哥這裏了,他家離我學校近,你怎麼自己來了?還用物業的電話。”
王雪新笑笑:“出門的時候抱着貓就忘記拿手機,你爸排隊去買火車票了,我閑着沒事就把貓送過來,怎麼不是你哥接電話啊?”
“我哥睡了。”
“這麼早就睡?他是哪裏不舒服嗎?”王雪新繞過他往卧室的方向走。
謝青寄不動聲色地追上去,實則手心出了不少汗,眼見着王雪新推開卧室的門,床上鼓起一個包,被子下面是一絲不掛的謝然和凌亂的床鋪。
謝青寄心跳如雷鳴,眼見王雪新要走進去,聞到滿屋奇怪的味道。
然而就在這時,最沒有分寸的王雪新突然有了分寸。
她站在門旁邊不動了,並未再往前一步。
謝青寄站在她背後,看不清她的表情。
背對着門的謝然不住流冷汗,感覺雙腿間有什麼東西正緩緩溢出,好在謝青寄出去前把窗戶打開,呼呼灌進來的風聲掩蓋住他過於急促的呼吸。
只要再上前一步,王雪新就會發現謝然在裝睡。
——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在謝青寄緊張的注視下,王雪新輕輕把卧室的門又給關上了。
她若無其事地回到客廳,從貓包里抱出趙高坐在沙發上,摸着油光水滑的皮毛,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上面記錄著關於投喂趙高的注意事項,貓糧里拌一點點罐頭但不能太多;每個禮拜喂一次化毛膏,每次給小指節大小;剪指甲的時候要捂住它的眼睛等等。
謝青寄一怔:“媽,你這是幹什麼?”
“就跟你們交待一下,這不是提前預防嘛,萬一我以後……”王雪新笑了笑:“把貓交給你爸,我不放心,讓你們提前適應一下,行了,我走了。”
她撐着膝蓋笨拙起身,又慌忙對謝青寄道:“不用送了,不用送我,我打個車回去。”
她說著不用送,謝青寄卻沒有聽她的,抓着錢包和王雪新一起坐上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下車的時候,王雪新站在出租車外,隔着車窗看謝青寄,謝青寄不放心地交待:“以後別自己出來,有事讓我爸去辦。”
“知道啦。”王雪新笑着答應,她專註地看着謝青寄,目光掃過兒子英俊硬朗的五官,她突然道:“小謝。”
謝青寄抬頭。
王雪新抬起胳膊,伸向兒子的衣領,像是知道謝青寄脖子裏帶着條項鏈般。
她的指頭輕輕一勾,提拉的動作很慢,如同異想天開的提醒,提醒他們警惕一點,小心一點,不要再被別人發現了。
可就當那枚硬幣要脫出衣領的時候,王雪新又停住,吊墜還沒完全勾出來,就又落回謝青寄胸前。
王雪新紅着眼睛,笑着看向謝青寄,轉而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謝青寄這人從小就不愛說話,受了委屈也不吭聲,被謝然欺負了也不吭聲,只會走到媽媽旁邊,被媽媽溫柔地摸摸腦袋,就會自我消化那些苦楚。
那一刻王雪新想:要是可以一直活下去就好了。
出租車開走,謝青寄怔怔地隔着衣服摸胸前的硬幣,後視鏡里王雪新的身影正越縮越小。
兩個月後,一家網絡科技公司完成了對謝然名下網站的收購。
這個從由謝青寄一個代碼一個代碼搭建出的簡陋框架,一點點被注入心血逐漸壯大發展,見證了謝然公司的一步步走來,如今卻像是某種徵兆般,拉開了一群人的分崩離析的序幕。
簽合同那天謝然、老喬、小馬都悉數到場,原本謝青寄也該來,可卻因新學期開學事情多而缺席。
對方團隊派來的人同謝然客套,問是否要一起吃個飯,謝然抬頭看了眼老喬和小馬,拒絕了對方的提議。
秘書收拾走桌上喝剩下的紙杯,偌大的會議室就這樣空下來,他們三人沉默地坐在一起,老喬和小馬誰也不同誰說話,最後還是小馬最先站起,拿起搭在椅子上的皮夾克,甩在肩膀上走了。
老喬沒有急着離開,這也許是他和謝然最後一次這樣面對面心平氣和地坐着。
謝然心中突然說不出的鬱結。
這一刻他有些分不清對面坐着的究竟是哪一個老喬,是上輩子那個不用自己親手殺人報仇,事事都站在謝然身後的窩囊老會計,還是這輩子時刻糾結掙扎,卻始終抵不過滔天恨意的“喬哥”。
可不管是哪一個,他兩輩子的人生都因小馬的生死而改變。
“老喬,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老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像是在發獃,他突然嘲弄地笑了一下,許久沒有說話,他沒有回答謝然的問題。
最終老喬站起身,臨走前對着他低聲道:“……謝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小馬,我經常在想,要是那個時候你沒有退出,還繼續跟着大哥干,會不會一切都變得不同。”
謝然沒有吭聲,老喬走了。
半個小時后秘書走進來,說喬總帶走了辦公室所有東西,只留下一張相片,問謝然要怎麼處理?
謝然眉頭緊皺,還沒說話,兜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居然是謝文斌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道,謝然,你媽進醫院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撐着桌子站起,遠不能確定這是否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趕到的時候王雪新的病情被控制住,暫時脫離生命危險,謝嬋和謝文斌在她病床旁邊守着,學校附近不好打車,謝青寄遲了謝然半個小時。
王雪新的病情再次反覆,腹水將她的肚子撐成一個透明的皮球,偏的四肢細如麻桿。
謝文斌說王雪新從昨天晚上起身上就發熱,還一直出虛汗,吃完葯后情況有所好轉。
直到今天早上,謝文斌先一步起床,看旁邊躺着的人沒什麼反應。他還以為王雪新在睡覺,可做好了早飯也不見王雪新有動靜,這才發覺不對勁,往她頭上一摸,又發燒了。
醫生說再晚送來半個小時,情況會更加危險。
王雪新似乎什麼都不知道,睜開眼睛時只感覺頭疼得厲害,她撐着身子要起來,嘴裏念叨着:“飯…謝然今天回家吃飯……”
還沒直起身,就被四雙手按下,她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這才發現身處於病房,四個姓謝的圍在她身邊。她鼻子下面插着氧氣管,指尖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線連着床邊精密的儀器。
“我怎麼又進醫院了?”王雪新眼圈一紅,小聲抱怨了句,“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過幾天就能出院,你前幾天不是說還想去廣州香港旅遊?等你好了我們就去。”
謝文斌不敢說實話,只摸了摸王雪新稀疏的頭髮,讓她不要擔心。王雪新明白了什麼,畢竟她的身體,她自己最了解。
她的生命在這間四四方方牆壁雪白,永遠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方進入倒計時,再看不見廣州香港的天空。
謝文斌帶着謝嬋回家收拾東西,把趙高送去小馬媽媽那邊照顧,謝青寄去找了王雪新的主治大夫,病房中只剩下謝然一人。
“然然……”
王雪新突然叫了句,謝然以為媽媽是哪裏不舒服,慌忙湊上,誰知王雪新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疲憊道:“公司的事情還好嗎?很為難吧……你最近是不是經常皺眉,眉心中間都快擠出個印子了。”
謝然突然就綳不住,他怔怔的看着母親關切的神情,半跪在母親病床前。
他想笑一笑,對王雪新說不是什麼大事,又或者是編個謊話,騙騙媽媽,讓她不再為自己擔心——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樣一病,王雪新沒幾天可活了。
只是這個想法剛一冒出頭,謝然整個人就陷入一種奇異的恐慌中。
他大腦一片空白,意識到馬上就要再一次失去媽媽,他想強顏歡笑,可嘴一咧開,眼淚先下來,手握住母親指頭,腿也跟着跪下。
——謝然他突然不受控制了。
“不太好,我網站被人惡意競爭差點垮了,我又拿那群不擇手段的混蛋沒辦法,老喬也走了,可能以後連朋友都當不了,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捨不得你,我想你永遠陪着我和小謝,罵我,打我,都行,你別離開。”
眼淚順着謝然挺拔的鼻子滴到王雪新的手背上,母親一句看似平常的問詢帶有神奇的魔力,又或許是謝然清楚母親時日無多,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在母親面前享有一個“孩子”的權利。
從不肯在母親面前露怯服軟的謝然在這一刻突然崩潰。
對命運的無奈懊惱,咬牙切齒的憎恨卻束手無策,在媽媽一句隨口的關心下宣洩得淋漓盡致。
“媽,我該怎麼辦……”
一向強勢的王雪新不再強勢,不明白謝然怎麼跟人家反着長,小時候從來不哭,像個大人,從不給她這個做媽的開解疏導的機會。
可等到真的變成大人,卻在她快死的時候,又重新變回一個小孩兒。
她想起身抱抱兒子,可卻被束縛在醫院的病床上,想抬手摸摸謝然的頭,手背上卻扎着針頭綁着夾板。
她什麼都做不了。
王雪新流着眼淚怔怔地看着頭頂純白色的天花板,喃喃道:“你看看你,怎麼被人欺負成這個樣子?可是媽媽老了呀然然,媽媽什麼都做不了,連陪着你都做不到,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