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再見
今晚是謝然守夜,謝青寄回來的時候王雪新已經睡着,謝然在她旁邊趴着閉目養神,謝青寄走過去,悄悄摸了摸謝然的頭。
謝然立刻起身,往王雪新那邊看了一眼,見她還睡着才放心。
“公司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喬哥有說以後打算怎麼辦嗎?”謝青寄壓低聲音問,他順手給謝然買了點吃的,中午謝嬋買來的面他就吃了兩口,坨成一團擠在打包盒裏被冷落在小桌板上,謝青寄二話沒說拿過來吃了。
他坐在離謝然遠遠的地方。
已再不需要用言語來討論,他和謝然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王雪新隨時會醒,這個關頭誰都不想刺激她。
謝然搖了搖頭:“老喬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你怎麼了?”
謝青寄抬頭看了眼謝然,突然問道。
謝然握着母親的手,仔細替王雪新整理耳邊的碎發,坐回椅子上嘆口氣,像是自我嘲笑解悶般,低聲道:“就是覺得好倒霉,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什麼事情都湊在一起……以前辦這個網站是想認認真真做出點名堂的,現在也沒精力了。”
病床旁的儀器發出有節奏的提示聲,這聲音令人煩躁,可對家屬來說又是莫大的安慰,昭示着他們關心的人一切正常。
“我再替你想辦法,還有很多機會,現在APP的市場正好,可以把買賣以線上的方式集中在APP上,等媽媽的病好了以後,公司穩定以後,我們再想掙錢的辦法。”
“齊蔚然的團隊等不了這麼久的。”
謝青寄沉默一瞬,知道謝然說的是實話,他不肯放棄,當初白手起家都能撐下來,現在又有什麼不可以?謝然只是被接二連三的打擊磨平了心氣。
旁邊傳來椅子挪動的刺耳摩擦聲,謝青寄朝他走來,一隻手放在謝然的肩膀上用力握了握,這是二人現在唯一敢在第三人在場時做出的親密舉動。
“沒了齊蔚然,還有我,我去學。”
熱意隔着衣服一點點傳來,謝然像是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凍久了的人突然靠近火把,冰冷僵硬的四肢一點點恢復溫度,但首先感覺到的卻是緊繃乾裂的皮膚下因升溫而傳來的痛意。
他是這樣痛苦——兩個如同手足一樣的兄弟倒戈相向,母親行將就木,不知還能活上多久。每一個明天對謝然來說都代表着害怕母親離去的恐懼忐忑,可不管哪一樣都是謝然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事情發生。
“老喬也走了……我跟他認識這麼久。”
謝青寄握他肩膀的力道變得更重。
“你擔心他的話,可以把一家店分給他,他知道銷售渠道,還有管理經驗,他會照顧好自己的。只是不在一起做事了而已,還可以繼續當朋友。”
他語氣平淡,將謝然的擔心一一點破,被他這樣一說好像天塌下來也能替謝然撐着,問題是謝青寄這樣的人還真就不是說說而已,他已經一次又一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怎麼感覺有時候你像哥哥,我像弟弟,網站是你給搞起來的,有什麼麻煩也是你給解決的。”
“當初說好了的。”謝青寄深深地看了謝然一眼,隱匿的後半句話或許在今夜沒有機會宣之於口,可謝然卻明白了。
謝青寄未曾說出口的話是不會再讓他一個人面對,他下定決心不會再放謝然回到那片孤寂的海域。
“公司做不下去就不做,錢少賺就少花,我和姐姐、爸爸、媽媽會一直陪着你的,沒有什麼可以再把我們這一家人分開了。”
明明不是什麼甜言蜜語,這已經是謝青寄斟詞酌句后,以一個弟弟的身份對哥哥講出的最不越界的話,哪怕讓他當著王雪新和謝文斌的面說也問心無愧。
謝然肩膀顫抖,久久不曾出聲,冒出異想天開的想法。他想和謝青寄緊緊抱着,回他們的小家去,又或是發瘋大吼,說他錢賺夠了,什麼都不幹了。
萬般克制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稍稍把頭往謝青寄身上偏了偏,靠着弟弟的肩膀握着媽媽的手無聲祈禱:再讓他幸運一點點吧。
這一刻他和謝青寄的肉體雖保持着距離,心卻在靠近彼此。
說話間的兄弟二人誰都沒有注意到,背對着他們側躺着的王雪新,正無聲流淚。
2017年的農曆春節格外寒冷,王雪新纏綿病榻時好時壞,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除夕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她讓謝文斌把自己抱到輪椅上,推到窗戶旁邊看雪。
雪越下越大,為王雪新死氣沉沉的眉眼間注入一絲生的活力,她的狀況在接下來的兩三天裏突然好了起來,竟在一天夜裏自己撐着床下了地,把旁邊守夜的謝嬋和謝文斌嚇了一跳。
謝然和謝青寄都以為奇迹出現,老天爺真的讓他們幸運了一點點,可就在幾天以後,王雪新的病情再次急轉直下,兩天之內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她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看着床邊守着的四個姓謝的人,手指頭剛一動,謝文斌就握了上來。
他淚流滿面地跪在王雪新床邊,許是怕老婆太過擔心,明明哭得五官皺成一團還要擠出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來,聲音顫抖道:“怎麼了?是不是太悶了想下去喘口氣?來,我抱你下去。”
王雪新氣若遊絲地眨眨眼,謝文斌假裝沒看,固執地拉着王雪新的手,問她是不是精神好一點了,想要吃東西。他不相信,明明幾天前有了好轉出院跡象,怎麼一下就這麼嚴重了,他受不了給了希望又全部抹殺的絕望感。
“嬋…謝嬋……”
謝嬋見王雪新有話要說,把哭得直不起腰的父親交給兩個弟弟,忍着眼淚湊近,聽見王雪新一字一句,幾乎是以氣音道:“你……你沒做錯,不要……不要對自己,失……失望。”
話音一落,謝嬋幾乎是立刻泣不成聲。
她視線模糊地看向王雪新,拉着媽媽乾癟枯樹枝一樣的手貼近自己嬌嫩的臉。若真是枯枝,也可被眼淚澆灌,說不定還有發芽再次逢春的一天,可王雪新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再無法被改變。
“知道了媽,我知道媽媽……我知道。”
王雪新的目光逐漸溫柔,視線投向謝然和謝青寄,她手臂抬得更高,彎曲着往枕頭下摸,似乎是有東西放在那裏。謝嬋見狀,替她拿了出來,是一張被摺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上面寫着謝然、謝青寄親啟。
“你們等下,拿出去看,然然……”
兄弟倆都站着沒有動,他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媽媽。
謝然原本以為重生之後和王雪新的母子緣分很長,沒想到還是只有短短五年。
五年的時光好像是他從別人手裏偷來的,現在又要被收回去。他永遠都忘不了重生那天,當再一次萬念俱灰地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時抬頭看見王雪新的那一眼。
那時的王雪新沒有生病,會頂着一頭劣質捲髮在小區門口打牌,她會氣急敗壞地罵謝然,可也會在被謝然抱住的瞬間心軟,一臉口不對心地享受著兒子的擁抱。
——可她到死也不知道謝然的愛人是誰,她看向謝然的目光中帶着遺憾和不甘。
一屋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王雪新被蒙在鼓裏。
“媽,媽媽……我,其實我……”
這一刻他多麼想大膽承認他的愛人就是謝青寄,他既想讓媽媽死的時候不留遺憾,可又怕王雪新是帶着憤怒死去。
謝然無助地跪在病床邊,想努力看清媽媽的臉,可他忍不住洶湧而出的眼淚,甚至不知道站在他身邊的謝青寄是什麼反應,可就在這時,王雪新又突然笑了笑:“算了……”
謝然和謝青寄同時一怔,還來不及反應,謝文斌突然發了瘋一般站起。
他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把三個子女全部推了出去,按說他推不動兩個兒子,可這一刻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兩個手鐵鉗般狠狠一抓,豁得把謝然提了起來,接着他滿臉漲紅地跪在王雪新的病床前,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爸!你讓我進去……”
謝然淚流滿面地錘着門,可房門被從里鎖住了。
謝青寄扶好謝然,那張提前寫好的信被謝文斌一起丟了出來。
這封信字跡公正,仔細看的時候卻不難發現幾處走樣的筆鋒,應該是前幾天王雪新稍稍好些時提前寫好的,越到後面,字跡就越亂越急——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她在信中這樣寫道:
“兒子們,原諒媽媽和你爸錯過太多,快死的時候還是想和你爸多說說話,所以提前寫好了這封信。”
“如果我現在依然活蹦亂跳,應該會拿着家裏的擀麵杖一個人先來十下把腿給打斷,打斷你們的腿還不過癮,最好連着你爸的腿一起打斷。媽媽會擀麵杖不離手,天天護在你們身邊,誰敢說你們閑話,媽媽就打誰。或許你們會覺得媽媽很粗俗,怎麼天天打打殺殺,可就算是這樣,我也做不到了。我老了,還快死了,沒有多少時間,連想一想你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都不允許。”
“是的,沒想到吧,媽一直都知道,雖然這些年一直過着喪夫一樣的寡婦生活,但媽憑藉豐富的電視劇經驗推斷出一個差點把自己給氣死的事實,你們倆那點小心思根本就瞞不住。”
“然然,小謝,媽媽真的很害怕,害怕你們面對不了壓力,害怕你們被人欺負,被人議論,害怕你們的前途會受影響,害怕你們不結婚,沒有孩子,老了沒有人照顧,更害怕你們只是一時興起,最後會傷害彼此,媽媽好想一直活下去,一直保護你們,你們要是不會長大該多好啊。”
“那天你們都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媽媽身上很痛,但不敢告訴你們,只好裝睡。裝睡的時候聽到你們的那些對話,感覺好像只要你們兩個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困難可以打倒你們。媽媽知道了,小謝有人照顧了,然然也有人照顧了。雖然還是不理解,不支持,不甘心,不想讓你們走這樣一條冒險的路,但是我妥協了。”
“希望你們以後可以照顧好彼此,就算分開,也要好聚好散,你們不只是彼此的愛人,還是彼此的兄弟。媽媽沒有離開,我只是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然然,小謝,別害怕,別難過,別自責,媽媽愛你們,愛姐姐,愛爸爸,媽媽一直愛着這個家。”
病房內,謝文斌嚎啕大哭,心跳檢測儀有節奏的聲音被打亂,變成一聲長長的不間斷的蜂鳴,預示着一個生命的離開。
王雪新如願以償,變成天上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