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當我有病
傅逢朝靜靜看着梁瑾,漆黑眼瞳深不見底,輕易讓人墜入其中。
他問得直白,不給梁瑾迴避的可能。
梁瑾勉力鎮定回答:“出門在外,互相幫忙,舉手之勞而已。”
傅逢朝盯着他的眼,良久,一聲嗤笑。
梁瑾的神色略僵。
傅逢朝不肯放過他:“安排飛機、安排人可以說舉手之勞,親自跟上搜救直升機也是?”
梁瑾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你就當是我為了梁玦,不想看你出事吧。”
傅逢朝有幾分散漫地靠在座椅里,神情在夜色中辨不分明,甚至像帶了惡趣味的好整以暇:“哦。”
梁瑾皺了皺眉。
卻聽傅逢朝道:“如果是梁玦,剛下直升機的時候,他會第一個衝過來抱住我。”
梁瑾徹底無言。
傅逢朝的助理和酒店管家辦完手續回來,司機也上了車,那點微妙又尷尬的氣氛消弭無形。
梁瑾暗自鬆了口氣。
助理也問起要不要去醫院,傅逢朝動了一下左腳,確實疼得厲害,他也懶得裝:“去吧。”
司機直接將車開去這邊最大的醫院,下車時傅逢朝看了眼時間,九點多了。
他助理也意識到一直麻煩梁瑾不好意思,主動說:“梁總你要不先回去吧,我陪着在這裏就行。”
梁瑾有些猶豫,他確實有些緊張過頭了,但又不放心。
“這個點飛來飛去也麻煩,這邊也有格泰的酒店,就在這附近,今晚索性就留這裏住一晚吧,我讓人先安排,一會兒我們一起過去。”
助理想想這樣倒是可以,問傅逢朝,傅逢朝瞥了眼一本正經的梁瑾,無所謂地點頭:“嗯。”
傅逢朝的扭傷不算嚴重,沒有骨折骨裂,直接用冰袋冷敷,養幾天就能痊癒。
管家將醫生交代的事情轉達給他們,助理一一記下。傅逢朝自己卻沒怎麼聽,側頭看向外頭在走廊窗邊打電話的人。
梁瑾眉頭微擰着,露出的半邊側臉在不甚明亮的燈光里顯得有幾分疲憊,即使這樣他也維持着小梁總的儀態翩翩——如果不是那天在停車場自己親眼看到他是怎麼打架、發狠教訓人,傅逢朝當真會以為他是個戴着完美面具過活、沒有真實情緒的假人。
梁瑾打完電話回來,傅逢朝坐下正在冰敷,低頭翻着相機里今天拍下的照片。
梁瑾讓跟着忙活了許久的酒店管家先回去,和傅逢朝的助理交代:“這邊的酒店一會兒會派車來接,你們需要什麼東西跟他們管家說,他們都會安排好,如果明天不回島上了,那邊也會把你們行李送過來。”
助理連忙道謝,今天確實多虧了有這位小梁總在,他們才不至於亂了方寸。
車還沒來,梁瑾也在對面位置坐下了。
助理餓得前胸貼後背,等不及回酒店想去外面夜市上買點吃的,問梁瑾和傅逢朝要不要。
傅逢朝直接拒絕,梁瑾倒是點了頭,他也沒吃晚飯。
助理離開后,又只剩下他倆。
梁瑾無聊地劃撥起手機,傅逢朝忽然抬眼,問他:“我拍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梁瑾一愣,傅逢朝已經伸手,將相機遞了過來。
他回神接過,猶豫着想說點什麼,傅逢朝卻已靠向身後牆壁斂目耷下眼,像是疲倦至極之後的閉目養神。
梁瑾便只將注意力落到手中相機上,一張一張照片翻過去,全是傅逢朝進山爬山一路上拍下的畫面。
山路陡峭奇險,光是看着便叫人暈眩,傅逢朝不但親自爬上去了,還拍下了這些照片。
梁瑾只覺心頭滋味格外複雜。
繼續往後翻,後面還有一段日落的視頻影像。
同一場日落,比他傍晚時在海灘邊看到的更波瀾廣闊。
他盯着這段播放中的影像,陷在自己的情緒里略微失神,便沒有注意到傅逢朝已經睜開眼,定住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臉上,若有所思。
“這些照片和視頻,是拍給梁玦看的。”
傅逢朝開口,語速很慢,他或許也確實很累了:“這十年我去過很多地方,拍過很多這樣的照片,想着等以後我能見到他的時候,他問起我,可以多一些話題和他聊天。免得時間太久,或許還要幾十年,有一天他會忘了我。”
夜沉時分,無人的醫院走道里格外安靜,傅逢朝的聲音就這樣不輕不重地叩在了梁瑾心上。
他抬頭對上傅逢朝看過來的目光,卻做不到像傅逢朝一樣坦然。
他虧欠了這個人太多,越是清楚知道,越懦弱不敢面對。
梁瑾將相機還回去,小聲道:“那這些你都好好留着吧。”
僵了幾秒,傅逢朝才接回,垂下眼摩挲了一下手中相機,片刻后自嘲一笑。
助理買回來的熱三明治梁瑾吃了兩口,又覺得沒什麼胃口,重新放下了。
酒店的車已經開到醫院門口,助理將傅逢朝扶上車,自己坐去了駕駛座。
梁瑾也只能坐進後座,一路無話。
傅逢朝似乎又冷淡下來,拒人於千里之外,並非他的錯覺。
到酒店之後他們便各自回房間,梁瑾發消息跟陶泊說了一聲。
陶泊連着回復幾條——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熱心了?好奇怪啊?】
【要是那位傅大少是個女人,我都懷疑你對他有意思了。】
【你不用回我,我自己說,我胡言亂語的,哈。】
梁瑾卻體會不到半點玩笑的心情,他走出房間露台,點了支煙,放空片刻。
這裏的房間也是獨棟別墅,坐落在熱帶密林里,四周滿是高大棕櫚與芭蕉,林間棧道縱橫,藏於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中,再往前去,是夜下的海。
一支煙抽完,梁瑾沒有絲毫睡意,自露台下去,步入林中。
他跟着頭頂最亮的那顆星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不知走到了哪裏,卻在抬眼間又看到傅逢朝,同樣在前方房間的露台外抽煙。
和昨夜相似的一幕,這一次卻離得過於近了,幾步之遙的距離,傅逢朝的目光落過來時,他已經沒辦法像昨夜一樣不動聲色地離開。
於是硬着頭皮走上去,提醒道:“醫生說你不能久站,別一直站這裏了。”
傅逢朝卻不出聲,嘴裏咬着煙,在吞雲吐霧間凝着他,煙霧背後的神情有些模糊不清。
梁瑾被他這樣的眼神盯得心慌,但沒有表露出來:“你早點休息吧。”
“你剛在看我?”傅逢朝忽然開口。
“沒有。”梁瑾下意識否認。
“那你在看什麼?”
梁瑾回答不出來,他確實是在看傅逢朝,昨夜是,今夜也是。
傅逢朝想起當年,他和梁玦第一次約會,那時他也是這樣問被他抓包偷看他的梁玦,梁玦因為羞惱兇巴巴說著“不能看嗎”,主動貼上來吻他。
那是他跟梁玦之間的初吻。
捏着煙的指尖貼着唇瓣停住,彷彿還能感知到曾經留在這裏的溫度。
傅逢朝的眼裏也有瞬間的放空。
梁瑾看着他的動作,在怔神間回憶起同樣的從前,少年人的衝動和莽撞都已經是曾經,什麼都想要,什麼都得不到。
但又不甘心。
傅逢朝在手邊煙缸里抖了抖煙灰,重新抬頭時眼神愈複雜。
“梁總,你跟梁玦像嗎?”
梁瑾的呼吸滯了一秒:“……為什麼問這個?”
“梁玦說不像,”傅逢朝直直看着他的眼,“他說你跟他除了長得一樣,個性截然不同,我本來也以為不像。”
梁瑾啞然。
“你是他嗎?你如果不是,為什麼要一再讓我產生錯覺?”傅逢朝抬起的手點了點自己太陽穴,“梁總,我這裏沒那麼清醒,你可以當我有病,治不好的那種,我不想病得更厲害。”
傅逢朝說著“有病”時,像眼裏原本那一點微渺的亮意也隨之熄滅,只剩夜的無邊深黯。
梁瑾看着他這樣,只覺心臟被人緊攥住,整個胸腔都在疼,每一根神經都被牽扯,無一倖免。
“對不起。”他艱聲道歉,除了重複這三個字,找不出任何別的詞。
“你沒有對不起我,”傅逢朝看着他,想着這個人還是這樣,連難過時眼睫耷下的弧度都與梁玦一模一樣,越是這樣越叫人迷惑,“我是看着你很煩,可你對不起我什麼?是梁玦不要我了而已,你根本不用替他這樣過度關注我。”
梁瑾本能否認:“他沒有。”
“沒有嗎?”
傅逢朝自嘲諷笑。
梁瑾又一次被他問住。
無論是傅逢朝以為的梁玦為了救別人放棄生命,還是他所選擇的自我抹殺,其實都一樣,一樣是將傅逢朝排除在外。
當年他確確實實捨棄了傅逢朝。
站了太久傅逢朝一隻手撐住了旁邊的木質扶欄,稍稍靠過去,既疲憊,腳踝傷處的疼痛也讓他格外不適。
梁瑾回神,伸手扶了他一把。
傅逢朝忽然反手扣住了他手腕,用力捏緊,眼神格外凶厲:“你如果不是梁玦,就別來招惹我。”
梁瑾甚至沒有做出反應,傅逢朝已經鬆開手。
他下意識回握住過去,傅逢朝神色一頓,梁瑾如被他目光燙着一般放開。
“抱歉,”他只能道歉,極力壓下心頭驚浪,避開了傅逢朝的眼神,在還能呼吸前勉強說,“……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
梁瑾離開,身影很快遠去。
傅逢朝垂眼,面無表情地盯着剛被他碰觸過的指尖,輕輕摩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