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怎麼可能
車迎着晚暉駛上臨雲大橋,梁瑾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跟隨前方那輛帕拉梅拉之後。
這一刻他的心境也難得平和下來,只希望這一段路能再長一些,他能跟着傅逢朝這樣一直走下去。
海風的潮腥縈繞鼻尖,越往前開,越遠離城市喧囂。
雲琴島地處臨都北部,從前是一座漁民島,十年前政府修建臨雲大橋,對島上做旅遊開發,這裏才逐漸進入公眾視野。可惜因為缺少亮點、宣傳不到位,至今鮮有人來,如今整體轉讓,為了更好地挖掘這一風水寶地的商業價值。
島上大部分地方還留有原始自然風貌,西面聳立着一座雲琴山,海拔五百多米,能俯瞰整座雲琴島全貌、遠眺臨都最繁華的城市中心。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至半山腰,前面沒路了才停下。
梁瑾推開車門下車,傅逢朝已經走過來,微仰頭視線落向前方山頂,不咸不淡地說:“我們走上去吧,也不遠。”
梁瑾沒什麼意見:“走吧。”
走了一段他很快後悔了。
這一段步行上山的路修得陡峭,且昨晚下了雨山路濕滑不太好走,他們穿的又是西裝皮鞋,實在不方便。
傅逢朝步子跨得大,走在前面,停步回頭時,梁瑾剛好腳下打滑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倒,被前面伸過來的手托出手臂。
他一頓,抬眼對上傅逢朝平靜目光。
傅逢朝收回手:“沒多遠了,堅持一下。”
梁瑾扶着路邊的矮樹站穩,傅逢朝已經轉身先走。前方煙雲飄渺,他的背影步入其中,竟也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梁瑾有瞬間失神,第一次回憶起從前——當年他和傅逢朝來這裏,他走不動耍賴,最後是傅逢朝將他背到了山頂。
久遠的畫面,其實一直深刻在記憶里。
至山頂正是日落之時,大片濃霞籠罩渲染天際,城市燈火漸起。
暮夜更迭的一刻,喧囂逐漸掩於沉寂。
他們默然無言一起看完這一場日落,梁瑾先問:“來這裏做什麼?”
傅逢朝頓了一下緩聲開口:“雲琴島這裏因地形從半空俯瞰像一把大提琴,又終年有雲霧籠罩而得名。”
他說得很慢,凝視前方,暮靄落進他眼中沉下最厚重的顏色:“等到新機場建成以跨海大橋直通這裏,這個地方將成為外來旅客落地臨都的第一站、整座城市最前沿的標誌記憶。”
梁瑾隱約明白了他今天約自己來這裏的用意,安靜聽着他說,沒有立刻出聲。
傅逢朝的視線落向他們站立方向的左側:“那邊地勢最平坦的一塊地方是這座島上的黃金位置,也是最合適建造藝術中心的地方,音樂廳、歌劇院、美術館、雕塑館和其它場館依次分佈,再以商業環繞四周,突出重點。”
“……你特地帶我來看,是擔心我不同意華揚的規劃方案?”梁瑾問他。
傅逢朝道:“我不想浪費時間。”
他們聯合投標遞交給政府的本就是藝術與商業結合的開發方案,也符合兩邊公司的利益。只是具體的規劃設計方案還沒有最終定下,需要再溝通協商。
傅逢朝不想浪費時間,他只希望儘快公示方案,儘早報批開工。
梁瑾卻問:“我要是真不同意你打算怎麼辦?”
傅逢朝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表露出過多的情緒:“華揚可以讓出一部分商業利益給格泰。”
“為了梁玦當年的一句話,當真要做到這個地步?”梁瑾知道自己不該問,但或許是此刻即將落幕的晚霞依舊留有餘溫,映出傅逢朝眼裏幾分難得的溫度,叫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傅逢朝只說:“我自己願意。”
這十年怎樣的撕心裂肺、輾轉反側,都不過是一句他願意,他不想放下樑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緬懷梁玦,哪怕一輩子。
梁瑾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視線落向前方,最後的餘霞浮沉在城市初升的星火里,也浮沉在他眼底。
“我不會反對,”他輕聲道,“也不需要你們再多讓出利益,就按之前簽的協議來吧。
“如果這是梁玦想看到的,我也希望他能如願。”
傅逢朝回頭,瞥見他此刻的眼神,目光停住。
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開。
他們回到山腰時已徹底天黑,梁瑾沖傅逢朝點點頭:“下次見吧。”
傅逢朝也隨意一頷首,走去自己車邊。
梁瑾目送他上車,拉開車門。
帕拉梅拉先開出去,梁瑾發動車子走了幾步,看到報警標識顯示胎壓有問題又停下。
下車他打開手機電筒一番檢查,發現是右後側的輪胎出現異狀,也許是來的路上扎到釘子,車不能開了。
他車上沒放備用輪胎,只能打電話給維修廠等人過來。
掛斷電話梁瑾輕出一口氣,打算回去車上等,卻見前方傅逢朝已經開遠的車停下,又倒了回來。
車中傅逢朝降下車窗,淡聲問:“你車子壞了?”
梁瑾苦笑:“車胎破了。”
傅逢朝示意他:“上車吧。”
車往山下開,一路無話,車外灌進的夜風嘩響,勉強讓這一方車內空間不至於太過冷寂。
傅逢朝目視前方開車,先開口:“你那天說不希望影響到兩邊合作,我也認同,之前的事我以後不會再提,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想儘可能地把這個項目做好。”
梁瑾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了梁玦他又一次選擇了忍耐,哪怕是與並不樂見的自己和平相處。
那種難以下咽的不適情緒冒出來,梁瑾有些難受,轉頭望向車窗外。
山間霧大,將遠方的都市夜火拉成道道虛影,他的眼睫也像沾上了霧氣,千頭萬緒的神思模糊其間。
一個姿勢維持久了,梁瑾覺得自己右側肩膀有些疼,抬手輕敲了一下,疼痛感愈明顯,應該是之前在停車場被人襲擊時,被砸中的那一下導致的。
他不覺皺了皺眉。
傅逢朝察覺到了,隨口問了句:“要不要去醫院?”
“算了,”梁瑾微微搖頭,“不是很嚴重。”
傅逢朝漫不經心地說:“你打架挺厲害的。”
梁瑾輕點頭:“嗯,小時候學過。”
傅逢朝沒再接話,他其實知道,當年他問梁玦時,梁玦就提過是小時候家裏長輩擔心他們被綁架,找人教過他們。
心知肚明的答案,他自己都不知道剛為什麼要問出口,分明他對梁瑾的事情沒有絲毫興趣。也或許,只是那時梁瑾臉上的神情與當年的梁玦太過相似,讓他無比懷念卻又如鯁在喉。
回到鬧市區又下起雨,路上堵得厲害,大街上車隊排成了長龍。
傅逢朝的目光不經意瞥向窗外,驀地一頓——前方街頭的公共郵筒被大風掀倒在地,正不斷被暴雨沖刷。
他盯着看了幾秒,扔下句“我下去一下”,推門下了車。
梁瑾一愣,試圖叫住他,傅逢朝卻已帶上車門,冒雨跑出去。
梁瑾先是不明白,直到看到傅逢朝跑去前面街邊,試圖扶起那倒下的郵筒。
他在驚訝中認出這裏是臨都動物園附近,當年他和傅逢朝來這邊玩,讓路人幫他們以那個郵筒為背景拍過一張合照。那是他們最後的合照,照片在他的手機里,後來被作為“遺物”拿走處理了。
車外驟風急雨,傅逢朝一次次試圖將郵筒扶起,鬆開手時又眼見着它重複傾倒,無能為力。
梁瑾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只覺眼眶格外酸澀,那一腔澀意向下蔓延,充斥在他的臟腑間,橫衝直撞找不到出口。
車流緩緩動了,前面的車已開出去一段距離,不斷有旁邊車道的車變道插上,後方已有人在鳴笛催促。
梁瑾回過神,也推門下去。
他換去駕駛座,將車開上前慢慢變道至最右,尋了個街邊的車位停下,拿了一把傅逢朝車上的傘下車。
傅逢朝又一次扶起地上的郵筒,雙手撐住,在夜雨里疲憊閉上眼,垂首喘氣。
卻在放開手時,無助看着它再次倒下。
在這風雨飄搖里,徹底斷裂的基底撐不起這樣的老舊殘破之物。
他只是不甘心,若是這件東西也沒有了,梁玦曾經存在過的見證便又少了一樣。終有一天或許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或物還記得當年的那個梁玦。
傅逢朝再次彎腰,忽然出現的一隻手攔住他,移過來的傘擋在他頭頂。
撐着傘的人勉力維持才沒有失態,攥緊的指尖泛白,艱聲開口:“別管了,回車上去吧。”
傅逢朝失魂落魄怔怔看着眼前人。
他在渾噩間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甚至不及發聲,便已戛然而止。
“傅逢朝,”梁瑾的喉間發苦,近似懇求他,“回去吧。”
傅逢朝的聲音極致沉啞:“你叫我什麼?”
這是梁瑾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用這樣無措的語氣。
當年梁玦也是這樣喊他的全名,到最後一個字時尾音總是不自覺上揚帶笑,而非這樣含糊不清。
梁瑾不敢再重複那三個字,再次說:“雨太大了,回去車上吧。”
被傅逢朝這樣不錯眼地盯着,他幾乎掩飾不下去,極力剋制才沒有讓自己當場繳械投降。
沉默僵持,直到傅逢朝眼裏的光徹底暗下——
不是,怎麼可能是。
他耷下眼,遮下了眼底情緒,也不過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恢復如常冷淡:“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