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是梁玦
為什麼死的那個人偏偏是梁玦,梁瑾也想問。
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竭力才沒有讓自己在傅逢朝面前失態,意識到說了什麼時,他已經問出口:“你希望是誰?”
“我希望是誰有意義嗎?”傅逢朝的嗓音發緊,那雙眼睛卻沉得叫人心驚,像渲染了最深層次的暗,沉重如淵、深不見底。
“梁玦……”
梁瑾顫聲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其實什麼也說不出,他根本沒法解釋。
“梁玦究竟是怎麼死的?”傅逢朝忽而問他。
梁瑾的聲音滯住,終於清楚感知到傅逢朝周身的怒氣,他一直在忍耐,為了梁玦忍耐。
而自己是真正卑劣之人,到這個地步了竟還恬不知恥地想要靠近他。
“當年我問你,你說是意外,其實不是。”
傅逢朝忍了十年,今日或許終於忍無可忍,眼神里真正有了恨意:“我問過現場目擊之人,他是為了救你而死。”
梁瑾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煞白。
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不願再回想的不只有梁瑾,還有傅逢朝。
事情發生時他人在外省老家,沒有接到梁玦最後的電話,之後便一直聯繫不上樑玦。不安不斷累積,三天之後他回到臨都,接到的卻是梁玦車禍身亡的消息。
那時傅逢朝幾近崩潰,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他去梁家找人被擋在門外,去問警察因他不是家屬對方不肯透露絲毫。最後他只能去事故現場,看到的也只有馬路上早已乾涸的鮮血,在沖洗過後唯一留下的一點痕迹。
他瘋了一般問遍附近的商戶,終於找到了一位那場雨夜車禍的目擊者。那時那人告訴他,事故發生時,現場不只有肇事司機和梁玦,還有第三個人。
“那倆兄弟長得一個樣,好像是雙胞胎,一個走上馬路,沒看到逆行過來的車,另一個衝上去把人推開,自己被車撞飛了。”
路人隨口的一句唏噓之言,成了傅逢朝後半生所有痛苦的開端和來源,他沒法不恨梁瑾,但做出選擇的是梁玦自己,他再恨也只能壓抑在心裏。
可如今這個人又來招惹他,頂着和梁玦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做着梁玦不會做的那些虛偽事情,說著不走心的道歉的話,想要裝作相安無事。
怎麼可能?
梁瑾徹底愣住了。
他原以為除了梁家人,沒有任何人知道梁玦真正的死因,其實傅逢朝知道,一直就知道。
所以之前被他問起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過節和誤會時,傅逢朝會是那樣的反應。
梁瑾此刻眼裏的惶然讓他顯得格外不堪一擊,和先前在華揚辦公室里從容拿出那份聯合投標協議時,近似逼迫傅逢朝簽下字的那位梁總判若兩人。
傅逢朝卻嘗不出絲毫快意,這樣無措的梁瑾總讓他想到梁玦,因而更憤怒難堪。
“梁玦死了,你、你們家裏人,有誰是真正為他難過的?我只看到你們的麻木和冷漠,當年是,現在也是。他連骨灰都沒留下,連墓碑都沒有,還有多少人知道梁家還有他這個小兒子?
“你剛在人前提到梁玦又是什麼意思?將他當做你在社交場合的一種談資?你要是記得他,為什麼不肯真正為他做些事情?就連雲琴島,你也只想着能靠這個項目賺多少錢,梁玦的夢想在你這裏,是不是一文不值?”
梁瑾無言辯駁,傅逢朝一句句的質問如利刃尖刀插在他心上,每一個字都是對他的一次凌遲。
他的一顆心像在沸騰滾水裏浮沉,掙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又一次次被按至最底。
“對不起。”
最後他抖索着嘴唇說出的,只有這三個字。
對不起的究竟是什麼,他卻不敢言明。
手機鈴聲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響起,是姚曼思身邊管家打來的電話。
梁瑾沉默聽了兩句,回答:“我一會兒去。”
他掛斷電話,傅逢朝已先一步走出酒店外。
梁瑾停步原地,看着傅逢朝走入雨霧裏拉開車門。
他的喉嚨滾動,想要上前將人叫住的衝動最終湮滅在無止無休的落雨里。
姚曼思人在醫院裏。
她有躁鬱症,一直靠藥物控制,最近不聽旁人勸阻擅自把葯停了,今天在家裏因為一點事情不順心大發脾氣,把家中易碎品都砸了,傷了人不算還把自己手臂划傷需要去醫院縫針。
梁瑾到醫院時,姚曼思已經被人按他交代帶去了精神科,被醫生扣下需要住院。
梁瑾走進病房,姚曼思正在罵管家小題大做,看到自己兒子進來又嗔又怨的:“我不要住醫院裏,我要回去,你去跟那些醫生說,我現在就要走。”
梁瑾沒理她,讓其他人先出去。
病房中只剩他們母子倆,梁瑾的目光才轉向姚曼思,沉聲開口:“為什麼擅自把葯停了?”
“我不想吃,每天吃藥,吃得難受。”姚曼思不高興道。
她的目光閃爍,有一點心虛,被梁瑾冷眼注視着,又有種被他看穿的惱羞成怒:“我都說了就是不想吃,你不信嗎?”
梁瑾當然不信,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媽。
那夜姚曼思的逼問沒有得到滿意答案,梁瑾的態度讓姚曼思憋着一口氣,便用這樣的方式與他較勁。
把自己折騰進醫院是姚曼思慣用的手段,十年如一日,她從來如此。
梁瑾今日卻實在不想應付她:“你不想吃藥就算了,我找間合適的療養院,送你過去吧,去國外也行。”
“你是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姚曼思瞪大眼睛,像不可置信。
“不然能怎麼辦?”梁瑾平靜反問她,“放任你這樣情緒不穩?今天家裏保姆只是被瓷片割傷,下次鬧出人命了怎麼辦?你自己手上也還傷着,總得有個解決辦法。”
“我是你親媽,你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你以為你的名聲能好嗎!”姚曼思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尖銳。
梁瑾無動於衷:“精神病院也是醫院,有病就得治,有什麼問題?”
姚曼思激動之下脫口而出:“你現在跟舊情人重修舊好了,梁瑾不想做了,連我也想攆走以後徹底管不了你了是嗎?”
梁瑾的神色愈冷:“媽,不要胡說八道。”
這一個字的稱呼里沒有半點溫情。
“你還知道我是你媽?”姚曼思氣紅了眼,“我說錯了嗎?你今天去了哪裏?是不是去了姓傅的公司?”
梁瑾眉心微蹙,眼裏的不悅化作實質:“你讓人盯着我?”
說漏嘴的姚曼思愈發色厲內荏:“我自己的兒子在外面胡搞亂搞,我不能讓人盯着?”
梁瑾沉默一瞬,徹底失了與她多說的興緻,轉身打算走。
“你站住!”姚曼思提起聲音,卻不覺心慌,“你上次答應我不會跟他再怎麼樣,你自己說的沒有關係,你就忘了是嗎?”
梁瑾的腳步頓住,姚曼思的步步緊逼讓他前所未有的疲倦,尤其在今天聽到傅逢朝說出的那些話之後。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滿意?”
相比姚曼思的無理取鬧,梁瑾實在太過沉定了,好似什麼都激不起他心頭波瀾,周身沒有半點鮮活生氣,這麼多年他都是這樣,像只是一具活着的行屍走肉。
姚思曼被他這樣的眼神刺激,又不想認輸,慌亂間瞥見床頭桌上的那一堆葯,大步過去,將藥瓶全部擰開。
“你不就是要我吃藥嗎?我吃就是了。”
她將四五種葯混在一起,直接往嘴裏倒。
梁瑾冷眼看着她表演,終於上前去,奪過了她手裏的葯。
“我已經在吃……”
“同樣的招數你不煩我也煩了,”梁瑾直接打斷她,“不吃藥還是亂吃藥,你都威脅不了我,你覺得這樣做很有趣嗎?是不是以為靠這種手段就什麼都能得逞?好,真那麼有用我也吃給你看好了。”
梁瑾話音落,仰頭將奪下的葯往自己嘴裏倒。
姚曼思被他的舉動懾住,驚惶失措、搖搖欲墜,終於尖叫出聲。
二十分鐘后,梁瑾站在洗手台前持續乾嘔。
倒進嘴裏的葯被他含住,吐掉了大半,仍有小部分吞進了肚子裏,但他拒絕了醫生洗胃的建議。
水流開到最大,他不斷將冰涼的冷水澆上臉,在抬眼間看到鏡中自己頹唐又灰敗的眼,只覺諷刺。
連他自己都厭惡這副模樣,別人又怎會不厭惡。
傅逢朝問為什麼死的人偏偏是梁玦,其實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經聽過類似的質問之言。
只是那時那句話是——
“為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母親的歇斯底里、爺爺的沉默無言、家中其他長輩的長吁短嘆,所有人的態度都在告訴他,他們更希望死的那個人是他。
那時他才二十歲,愧疚和無助徹底擊垮了他,他極力掙扎,全是徒勞。
連他自己也希望,不如就那樣死了,也不會有之後這十年漫長無盡的煎熬。
撕心裂肺的痛在時隔十年後的今天,又一次將他拖入深淵。
不是梁玦救了梁瑾,是梁瑾救了梁玦。
當年的那個大雨夜裏,被逆行的肇事車輛撞飛的人,是梁瑾。
而他是梁玦。
他是個卑鄙的佔取別人生命的小偷,所以只能用餘生全部去償還。
梁玦還活着,從此卻必須將自己徹底抹殺。
他要做梁瑾,他也只能做梁瑾。
他沒得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