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惺惺作態
月末最後一天,是格泰本季度董事會會議召開日。
梁瑾剛上任董事長位置不久,董事會成員眾多,關係也比較複雜,好幾位都是早期就跟着梁老爺子做事的老人——年紀大、資格老、架子也大,並不信服他。
提到雲琴島項目進展情況,梁瑾簡單說了正在穩步推進中,有人憂心忡忡問:“外頭風聲一直傳市領導們比較看好華揚,他們在工程建設方面更有優勢,我們不會連標都拿不到吧?”
梁瑾掀起眼皮,平靜說:“儘力而為。”
會議結束快六點,他回去辦公室,疲憊靠進座椅里。
秘書站在辦公桌前,小聲跟他報告:“我們查到華揚前幾年併購的一間建築公司,叫輝晨建築,早年拖欠政府的一筆土地出讓金一直沒有繳清。因為已經時隔多年,中間牽扯到好樁經濟糾紛案,官司也打了幾輪,加上華揚的收購併購是經過好幾道手的,就是一筆糊塗賬。”
梁瑾的神色動了動:“資格審核組知不知道這個事?”
“不好說,這中間賬目太混亂了,未必能審查出來,而且既然領導們都看好華揚,多半那些人也不會太過仔細去查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
秘書強調:“但總之,這筆出讓金如今確實應該算在華揚的頭上,一旦審查出來他們資格有問題,怕是要提前出局。”
梁瑾斂目沉思,沒有立刻表態。
秘書的聲音繼續:“華揚確實比我們有優勢,我聽說他們表示如果能拿下投標,願意在原有的臨雲大橋之外,另外自籌人力資金,建設一條連通臨都東北部新機場、高通港口和雲琴島的跨海大橋,雖然需要各個部門審批,但市裡肯定願意給他們開綠燈。”
如此一來,格泰幾乎必輸無疑。
即便他們可以提高報價,但云琴島是未來臨都的發展重心,市裡很看重,既然一開始沒有選擇掛牌競價的轉讓方式,便不會只看價格,而是要在這個基礎上做綜合考量。
“我們得早做決定了,”秘書提醒道,“陳總他們幾個都有些想法,之前投資新機場那事他們就很不滿意了,這次雲琴島若是投標失敗,估計他們馬上就要找借口生事。”
梁瑾自然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
他做主投資新機場建設,成功幫格泰度過一場風波,卻沒人感激他,因為投出去的四十個億是實打實的收益低、見效慢。
他要真正在格泰董事會站穩腳跟,雲琴島就必須拿下,沒有退路。
梁瑾閉目靠在座椅里,出神了片刻,始終沒做聲。
秘書便也收聲,他跟了梁瑾幾年,深知這位太子爺的脾氣——看似溫和實則狠絕。有的時候他也猜不透梁瑾在想什麼,分明是多年浸淫商場看慣人情市儈之人,偶爾的一個眼神,卻莫名讓人覺得他周身有種與之格格不入、難以自洽的矛盾氣質。
時常梁瑾像今日這樣獨自陷入沉默時,便彷彿隔絕於世界之外,世間萬事萬物無一能驚動他。
半晌,梁瑾睜眼,坐直起身。
“幫我去做件事,三天之內湊齊我個人賬戶上足夠借給華揚的資金。”
傅逢朝去外出差一趟,月中才回。
剛下機坐上車,助理便火急火燎跟他說起事情,他們參與雲琴島招標轉讓的資格審查出問題了。
“審核組今早通知我們這個事,說我們三年前併購的那間輝晨建築還有一筆爛賬沒償清,拖欠政府土地出讓金七八年了,加上滯納金一共四個多億,債務轉嫁到華揚身上,導致我們不符合投標資格審核條件,報名登記資料也被退回來了。”
傅逢朝皺了皺眉:“還有轉圜餘地嗎?”
“明天就是截止日期,審核組的意思是,我們能在報名截止前將債務償清,可以重新報名。”助理道。
傅逢朝問:“你們之前不知道這個事?為什麼之前沒有人提過?”
助理尷尬解釋:“當年的併購案是彭來總主持的,賬目本來就很混亂,虧了不少錢,這事還牽涉到幾個經濟糾紛案,彭來總應該是被人騙了,後頭事情一直沒人提,也就忘了……”
傅逢朝默然,這些年他雖在國外,但有些人的做事風格是怎樣的,他還是知道的。
更別說傅彭來也就是他父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華揚兩年搞出一堆腌臢事,經他手裏過的項目,那確實是一筆爛賬。
“其實審核組他們自己一開始都沒查出來,是我們被人舉報了。”助理補充道。
“舉報?”傅逢朝神情微頓。
“是啊,”助理道,“他們雖然沒有明着說,但大概跟格泰脫不了干係吧。”
十點半,車開出格泰大樓,梁瑾坐於後座,安靜看車外城市街景快速後退。
這兩日秋意漸濃,街頭起了風,卷着隨處飄蕩的落葉,墜於城市喧囂中。
他的目的地,是位於另一個區的華揚總部。
副駕駛坐的秘書回頭,猶豫問:“我們真要跟華揚合作嗎?只有一天時間,他們未必能湊齊四個多億現金,那就直接出局了,何必要再分一杯羹給他們。”
梁瑾依舊盯着車窗外,目光沒有落點,聲音也輕:“我們是做生意,不是為了跟人結仇。”
秘書沒有再勸,隨口閑聊起來:“其實他們華揚內部也沒有那麼平和,老傅總去世后,一開始接班的是那位傅少的父親。不過那位實在沒什麼做生意的頭腦,輝晨建築就是在他手裏併入華揚的,算是撿了個破爛,也就一兩年吧,他被他們董事會掃地出門,讓自己兄弟撿了漏。”
見梁瑾一隻手撐在扶手箱上抵着太陽穴側頭闔了眼,但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秘書繼續八卦道:“不過他倒是生了個有本事的兒子,那位傅少這些年在國外接手的大項目確實讓華揚騰飛了,他叔叔都挑不出他半點毛病。如今他人回來了,還願不願意一直屈居他叔叔之下,還真不好說。”
傅逢朝回到公司,聽人說董事長這兩天不在,絲毫不覺意外。
雲琴島的項目是他一力做主的,他叔叔並不樂見,現在出了事,他叔叔有意避出去就是擺明了不想沾手。甚至於所謂的“忘了”,是真忘了,還是故意不提醒他這邊的人,誰又說得准。
畢竟他們公司里的這攤子爛賬,連審核組都沒查到,卻能讓外人給舉報了,到底是格泰神通廣大,還是誰故意走漏風聲,也得打個大問號。
但如今也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公司賬上,能動用的現金一共有多少?”傅逢朝只問最關鍵的事。
助理搖頭:“剛問過了,不需要董事長簽字我們可以直接動的,連一個億都沒有。”
審核組在收到舉報之後連夜查清事實,趕在報名截止前通知他們,已然是有意在給華揚機會,就看他們能不能抓住按時償清債務了。
四個億的債款對華揚來說不算什麼,但他們只有這一天時間,必須在今天下午銀行下班前將錢匯出,否則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明天的投標報名截止日期。
傅逢朝當然可以去借,但遠水救不了近火,誰也沒法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短短几小時內拿出三個多億借給他。
傅逢朝眉頭緊蹙。
內線電話卻在這時響起,格泰的小梁總不請自來,想要約見他。
助理驚訝道:“他這個時候親自過來想做什麼?”
梁瑾雖是不請自來,華揚接待之人對他卻很客氣,將他迎進會客室,還上了茶水點心招待。
一旁的秘書有些擔心,怕他們一會兒會被人轟出去。
梁瑾神色自然,喝着茶,老神在在地等着,他知道傅逢朝一定會見他。
也不過十來分鐘,傅逢朝的助理匆匆而來,笑吟吟地跟他們握手寒暄,將他們一起迎進傅逢朝的辦公室。
傅逢朝坐於沙發里,看着梁瑾走進來,甚至沒有起身相迎,下頜微揚,示意:“坐。”
梁瑾毫不介意他的態度,本就是他們挑釁在先。
他坦然坐下,傅逢朝的助理讓人重新上來茶,梁瑾喝了一口,迎上傅逢朝眼中審視,主動說道:“我來是與華揚談合作,我願以私人名義借錢給你們償還拖欠政府的土地出讓金,前提是,華揚答應跟格泰聯合參與雲琴島的投標。”
“原因?”傅逢朝只有這兩個字。
“雲琴島格泰一定要拿下,但我們沒想對華揚落井下石,你要是肯,我們合作雙贏。”梁瑾說得也直接。
傅逢朝問:“是你讓人去舉報的?”
梁瑾不否認:“是。”
“時間點踩得這麼准,為什麼不幹脆等報名截止了再舉報?既然能讓我們出局何不做得更狠些?現在又來談合作?”傅逢朝的語氣里不無諷刺,直視梁瑾的目光也是。
或許在傅逢朝眼裏,梁瑾此刻的提議,更像是惺惺作態。
梁瑾竟然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從他做出這個決定起就已經做好準備,不過是讓傅逢朝更厭惡他一些而已。
“我說了,我無意對華揚落井下石。”
他接過秘書遞來的文件,推到傅逢朝面前:“合作協議我們已經擬好,你可以看看,你要是同意,我幫你們跟銀行預約了,今天下午下班前錢就能到賬。”
傅逢朝一眼未看文件,問了他之前就問過梁瑾一次的問題。
“格泰堅持要雲琴島,是打算做什麼?”
梁瑾略微不解:“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傅逢朝肯定道:“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