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沒有關係

第9章 沒有關係

酒會結束是晚九點多。

田婉清已經很疲憊,坐上車問正發動車子的傅逢朝:“我剛看到那位小梁總手裏拿的酒,好像是你拍下的那支,你之前特地提前去簽單付賬,是為了送酒給他?”

傅逢朝隨意點頭:“之前欠了個人情,現在還清了。”

田婉清竟然有些遺憾:“這樣,我還以為你看上他了呢。”

傅逢朝皺眉:“媽,不要開這種玩笑。”

“好啦,我隨便說說的,”田婉清笑盈盈地說道,“其實那位小梁總雖然是姚曼思的兒子,人看着倒是還不錯,聽說挺沉穩能幹的,不像他那個媽,眼高於頂、矯揉造作,姚曼思能生出這麼個兒子確實是命好。”

傅逢朝沉默開着車,如水夜潮漫進他眼底,半晌開口:“她不只這一個兒子。”

田婉清有些意外:“是嗎?沒聽說過啊,小梁總不是他們家獨生子嗎?”

“還有一個小兒子,很多年前意外去世了。”傅逢朝的語氣極淡,表情陷在夜色濃沉里模糊不清。

田婉清驚訝道:“那倒是真沒聽人提過,姚曼思每次在人前說到她兒子都是一副獨生子的口吻。而且我跟她那兩個小姑子關係都還不錯,好幾次聽她們感嘆自己大哥去的早,倒是從沒提過她們還有個早逝的侄子。”

甚至梁老爺子退休前出版的個人傳記里,大篇幅地追憶早逝的長子,卻隻字未提他還有個二十歲時便孤獨死於雨夜車禍中的孫子。

梁玦這個人,就好像從來不曾在這個世間存在過,他的親人長輩無一人記得他、無一人願意施捨一點惦念給他。

傅逢朝輕哂:“他們梁家人就這樣,涼薄慣了。”

車外落進的光在那個瞬間滑過他的眼,田婉清回頭,看清他眼中深涌,愣了愣。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話到嘴邊打了個轉,沒有問出口。

之後一路無話。

傅逢朝將田婉清送回家,沒有跟着下去。

田婉清推開車門,下車前問他:“這麼晚了,不在家裏住一夜嗎?反正明天是周末。”

“不了,明早要去公司一趟,這邊過去不方便。”傅逢朝解釋。

田婉清稍一猶豫,叫了他一聲:“逢朝。”

傅逢朝看着他母親:“還有事?”

他的眼神又變得沉靜無瀾,剛才的那些激烈波涌像只是田婉清的錯覺。

“……算了,回去早點睡吧,別又熬夜了。”她溫聲叮囑。

傅逢朝點點頭。

他還不想回去,開着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逛。

十年,這座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速度叫人瞠目,幾乎已找不到多少當年的影子。

同樣的,也沒有留下任何能讓他緬懷故人的東西。

最後他停車在街頭,下車走進了街邊的一間蛋糕店。

梁玦從前愛吃甜食,他們最後一次約會,臨分別時,他給梁玦買了一塊草莓慕斯,那時梁玦站在十字路口笑着揮手跟他告別,手上拎着他送的蛋糕,身後是漫天流霞、葳蕤燈火。

那幅畫面在之後的許多年,曾反反覆復地出現在傅逢朝的夢裏。若是知道那一次就是永別,他一定不會就那樣放手讓梁玦離開。

從此以後碧落黃泉、紅塵萬丈,卻再找不回他摯愛之人的身影。

蛋糕店已準備打烊,玻璃櫃枱里還有零星幾塊沒有賣出的蛋糕。

傅逢朝掃了一眼,問:“有草莓慕斯嗎?”

店員目露歉意:“不好意思啊,最後一塊被剛出去那兩個女生買走了。”

傅逢朝靜默一瞬,看向那擺放了草莓慕斯標籤后的空處,先前進來時積攢起的情緒也隨之空落下。

他撇開眼,轉身離開。

走出蛋糕店,才覺外頭起了風,持續數月的悶熱空氣里終於灌進了一絲涼意,要變天了。

傅逢朝停步車邊抬頭看去,星雲壓頂,影影綽綽的城市夜火如浮動在黑霧裏,一座座的高樓聳立,燈火接天,縱橫構織出仿若能吞噬一切的猙獰全貌。

他站在這裏,只覺自己也將被吞沒在這樣的無邊深黯里,心口的那道空洞裏也灌進風,摧枯拉朽般將他捲入最洶湧的潮浪里,無力掙扎。

梁瑾自上車起便一直保持沉默,姚曼思冷着臉不說話,他也懶得開口。

司機將他們送到前湖別墅,姚曼思丟出句“跟我進來,我有話問你”,先下了車。

梁瑾只能推門跟下去。

姚曼思今晚大概心情很不好,進門時還不悅叱責了幾句家中保姆不收拾東西,再將人轟走。

偌大客廳里只剩下她和梁瑾。

梁瑾雙手插兜靠身側沙發隨意站着,主動開口:“有什麼話直說吧。”

姚曼思深呼吸,回身看向他,目光里全是責備。

“田婉清那個兒子,跟你是怎麼回事?剛才他為什麼要送酒給你?”

梁瑾坦然回視:“我不知道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等姚曼思動怒,他接著說:“沒怎麼回事,我剛說了,他還我人情,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姚曼思分明不信,“你給了他什麼人情,需要他特地送這麼貴的酒還你?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為什麼瞞着不告訴我?除了工作你們還見過幾次?”

梁瑾卻道:“我跟他沒有關係,何必要把一個外人的行蹤告訴你?”

“沒有關係?你們當年明明……”

姚曼思的氣怒之言即將脫口而出,被梁瑾打斷:“你明知道,跟他有關係的人是梁玦,梁玦早就死了。”

這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在姚曼思面前提到梁玦,用這樣雲淡風輕的語氣,直視姚曼思的黑眸里無喜無悲,瞳仁中心是一片空洞的麻木:“我是梁瑾,我跟他能有什麼關係?”

“你也知道你是梁瑾,”姚曼思近似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我還以為你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忘不了。”梁瑾輕諷。

被所有人交口稱讚的梁家長孫的名字,他每天要在那些公事文書上籤下無數遍的名字,他怎麼可能忘。

“你記得就好,記得就給我離那小子遠點。他不是個好東西,當年害死你弟弟,別想着現在又來害你。他們家裏人也噁心,他那個表弟是個什麼玩意兒,婚禮上鬧出那種醜事成為全城笑柄,活該被捅成殘廢,他們一家子都是害人精!”

姚曼思的張牙舞爪激不起梁瑾心頭半點波瀾,連愧疚也早在日復一日的折磨中所剩無幾。

他虧欠的人,本也不包括姚曼思。

“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梁瑾淡道。

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姚曼思高高吊起的憤怒情緒沒有了落點,她濃艷妝容下近似扭曲的表情在梁瑾看來頗為滑稽。

對上樑瑾沒有溫度的眼,姚曼思一愣,似乎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她的兒子已經三十歲真正獨當一面,早不是當年那個能任由她拿捏的少年。

梁瑾如果不再聽她的話,她其實沒有任何辦法。

這樣的念頭一旦生出,隨之而來的恐慌迅速淹沒她。

僵持間,姚曼思忽然就軟下態度,神情近似可憐:“阿瑾,我只有你這個兒子了,你不能再傷我的心。”

並非全是裝的,她確實在害怕。

梁瑾看着她這樣,只覺得悲哀。

姚曼思這一輩子看似風光,其實也酸楚。

梁瑾外祖家是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女兒卻過分嬌蠻、空有美貌。但她命好,二十歲嫁給梁瑾父親,生下一雙兒子,過上了養尊處優的少奶奶生活。可惜也才十幾年,丈夫因病去世,從此她移情到個性幾乎與丈夫一模一樣的大兒子身上,將他當做自己此生唯一的希望。

姚曼思前半生靠父親、靠丈夫,後半生靠兒子,卻又不甘心只做那柔弱菟絲花,她對梁瑾這個大兒子有着近乎病態的掌控欲,要他出色聽話,要他事事以她為中心為她長臉,要他全心全意按着她的心意過活。

但梁瑾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慾和想法,不可能真正滿足她。

梁老爺子並不滿意姚曼思這個兒媳,卻又憐她年紀輕輕守寡不肯改嫁,從來讓梁瑾多讓着她。

曾有一次梁瑾主動提出希望姚曼思再找個人,那時姚曼思歇斯底里控訴他對不起他父親,激動之下甚至拿刀划傷了他,那道傷疤至今還留在梁瑾的小手臂上。

他們母子之間經年累月的怨懟累積,總有一個要先瘋。

梁瑾此刻的沉默更讓姚曼思心慌。

她盛氣凌人的表象下從來都是色厲內荏,尤其在年紀越大越力不從心之後。

“阿瑾……”

“你休息吧,我真回去了,過幾天再來看你。”梁瑾到底放溫緩語氣,安撫了姚曼思一句。

並非心軟,是這裏的沉悶壓抑讓他格外窒息,他只想離開。

姚曼思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會再跟姓傅的那小子有瓜葛吧?”

已經轉身的梁瑾腳步一頓,忽然覺得,更悲哀的那個人或許是他自己。

他的嗓音喑啞有如囈語:“我說了,我跟他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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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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