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妖孽，再出江湖
風蕭蕭沒有右手，從眼前的情景和風蕭蕭的表情，聯繫到那所謂的突然封筆的聲明，朝來推測，他可能是出了事，沒了右手，也就沒有辦法再寫下去了。
“這麼看和你說的就不一樣了。他封筆是因為這個事故。而你說的魘師，搞不好是看見了這條聲明才找上門來的。”濯弦附耳推測。
朝來點點頭，視線坐在風蕭蕭的身上。他的右手從手腕上方斷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義肢，有些機械關節，一看便知道，是復健專用的。此時此刻，風蕭蕭正用他的義肢，試着舉起那不鏽鋼小碗，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旁邊一臉不忍的女性，眉目和風蕭蕭很像，應該是他的母親。
“我吃飽了，去看看書。”風蕭蕭起身，回到了書房。朝來對濯弦使了眼色，兩人也安靜地跟着風蕭蕭去了書房。
書房裏三面牆都是書，名目來看，基本上都是各種資料書，朝來一眼就看見了沈從文那本《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也看見了王力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這兩本朝來作為夢魘獵人，也是當教材學習過的。
在書房最明顯的那壁書架上，擺着成套的武俠小說。
濯弦指了指那些小說的書脊：“作者都是風蕭蕭。”
“嗯。”風蕭蕭突然開口。
朝來看着他頹喪的表情和他的義肢——正因為這義肢，他才會在夢裏幻化出偃師假肢來，天下無敵，黃金右手。那是他的夢想，來自他殘酷的現實。
“事故。”風蕭蕭舉了舉假手，然後目光留戀地看着書房裏那台顯示屏很大的電腦，假手在鍵盤上拂過，可惜的是，就連朝來也能看出來，他這隻假手一連帶過幾個鍵，並不靈活，不適合打字。
“就是你看到的這樣，我這隻手不能寫了。”風蕭蕭坐在電腦前，表情怔怔，顯得脆弱憂鬱，好像隨時都會垮掉。
濯弦輕嘆一聲，想要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氣氛一度凝滯，風蕭蕭露出的表情的絕望和頹唐，真的好像是有無數人追殺他，他無處可去，無可躲藏。
如果有人刻意要在夢境裏飼養滅蒙鳥，這樣的風蕭蕭的確十分合適，他的夢境設定完整，劇情符合邏輯，細節也很到位，這樣的夢境，這樣的職業，還有這樣的心理陰影，簡直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滅蒙鳥。
“雖然你的心理漏洞和職業習慣很適合滅蒙鳥，但這玩意還是很稀罕的，我懷疑是有人故意選擇你的夢境，飼養滅蒙鳥，你還記得送你那匹馬的人是什麼樣嗎？”朝來問，“他們很可能是最近又開始猖獗起來的魘師，那種專門利用夢魘殺人放火的罪犯。”
“我不記得了，我現在對我剛才夢見了什麼，都沒有印象，只記得我是個大俠，很是威風，可惜，小說里獨臂大俠可以很厲害，但現實中，卻是廢物點心。”風蕭蕭的語氣帶着幾分自嘲的冰冷，“我能寫小說，但我卻不能改變現實。你還不如就讓我在夢境裏迷失算了，分清現實，能做什麼？”
濯弦皺眉，剛要開口，卻被朝來一嗓子打斷。
“你起來。”朝來卻好像被踩到了什麼雷點，對風蕭蕭沒好氣地喊了一聲。
現實里的風蕭蕭作為一個缺乏運動的普通人，被朝來這麼一拽，真的就從椅子上被拽了起來，被推到一邊。
“不要以為留在夢裏，是什麼好事情。你遲早會發瘋的。但只要你頭腦清醒，還活在現實里，有什麼做不成？”朝來喚醒風蕭蕭的電腦，“密碼。”
風蕭蕭被朝來的氣勢嚇住，將密碼告訴了她。密碼是word這個單詞，加上風蕭蕭的生日。Word，文檔文件，寫作用的，他必定很熱愛這個行業，所以失去后，才會這樣肝腸寸斷。
朝來瞪了風蕭蕭一眼，吼了一聲：“看着！”然後調出文檔來，左手五指落在鍵盤上，右手卻很奇怪地，只用了中指，在鍵盤上打出一行字來——“你不如把這沒用的假手改的就剩下一根手指，這樣還可以繼續寫，如果你還熱愛這件事情的話。”
別說風蕭蕭，濯弦都是目瞪口呆，因為朝來就算是右手只用一個中指，打字速度竟然也很快。可以看出來這絕對不是臨時起意的心靈雞湯，而是實打實現實里朝來就這麼練過，時間還不短。
“唯手熟爾。”朝來晃了晃右手中指，一臉壞笑。
結果她對面兩個青年非但沒有被逗笑，反而都一臉驚愕：“難道你也——”
“哦，我不是沒有手，只是我經常一邊聊天一邊看電影一邊啃鴨脖什麼的。”朝來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捏住鴨脖往嘴裏送的動作，“中指沒沾油，不會弄髒鍵盤。就習慣用這個奇葩姿勢打字了。”
濯弦忍不住噗嗤一笑，而風蕭蕭也露出了釋然的表情，與夢裏那個無憂無慮的吃貨看上去很接近了。
“你的確是沒有右手，我沒什麼資格說教，但是我知道一個人，他自己都成了植物人了，還不肯乾脆地去死，還在堅持沒有放棄。”朝來說著起身，“算了我不擅長心靈雞湯，你自己好自為之吧。我看你寫了一牆的書，應該是很喜歡這件事情吧。那就繼續，繼續，三十功名塵與土，你這才二十七還早點。”
“你怎麼知道我的年紀？”風蕭蕭一臉吃驚。
此時此刻他哪有夢魘存在時候那副大俠模樣，一臉獃獃愣愣的，看上去連和女生打交道都不太會的模樣。
朝來哼了一聲：“我認識個二貨，是你的腦殘粉。”
風蕭蕭恍然大悟，然後看着朝來打出來的那行字，又是一臉怔忪。
“我看你當魔教妖孽的時候很拼，現實里輸給自己的角色你甘心嗎？”濯弦拍着風蕭蕭的肩膀說道，“剛才夢裏的那些細節很牛，不愧是作家出身。這麼好的想法，放棄太可惜。你就學學朝來，我看她手也挺快。”
風蕭蕭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嗯了一聲：“嗯，我還有一本新書，沒有寫完，講的是一個被驅逐的魔教之人，在江湖被正邪兩道追殺的故事。”
因為沒寫完，所以夜夜夜夜，掛肚牽腸，踏夢而來，被夢魘趁虛而入，幻出一闋煙雨江南，無敵俠客，黃金右手。
不知道怎麼的，朝來看着這個獃頭獃腦的年輕作家，難得地有點心酸。
他真的是熱愛這個行業，所以魂縈夢牽，就如同她的哥哥一般。
“那就更不要放棄，你還有左手。左手練習打字，比左手握筆寫字練起來，我覺得應該更簡單。”濯弦鼓勵着風蕭蕭。
“嗯！”風蕭蕭點頭，朝來那一手，的確將他心裏的小火苗再度點燃。
朝來清了清嗓子，公事公辦地開口：“你自己振作點，不然這次吃了一隻滅蒙鳥，下次搞不好還會有一對兒過來。還有，我們倆是專門對付這種夢魘的夢魘獵人，今晚路過你的夢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們俠義心腸。但夢裏也經常有各種騙子混蛋，你自己小心點，別人家送你一頭虎，你當成一隻貓，回頭被人吃了，還給人數錢。”說完，拍了拍風蕭蕭的肩膀，一臉“很好我已經按流程背完了雞湯”的鬆口氣的表情。
濯弦哭笑不得，風蕭蕭目瞪口呆。
“那麼你自己好自為之啊，我們走了。”朝來說著，已經一腳踩上了風蕭蕭的窗檯，緊隨其後的濯弦對風蕭蕭揮了揮拳頭：“哥們兒，加油！”
風蕭蕭要加油，可朝來卻漏了油，她這次偷訓，時間拖得有點久，一醒來已經是清晨，朝來嚇了一跳，連鞋也沒穿跑出去就要確認一下有沒有被雲霧丞發現。結果剛一出房間，朝來就在卧室外她的書房裏，她的書桌前，她的椅子上，看見了一個毫無困意，正在淡定地喝着咖啡的青年。那青年戴着一副金邊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從五官面相上看很顯得嫩，最多二十齣頭，可一頭短髮卻已經灰白，配着他年輕的臉，顯得有幾分詭異。
朝來也詭異地打了一個寒顫，蹭到那青年面前，全無夢裏的自信飛揚甚至囂張，可憐巴巴地看着他，試圖軟語相求：“師兄，你聽我說——”
這青年正是業內翹楚，朝來的責任師兄，真實意義上老師，幻術大師觀人定。
“基礎訓練，這個月加二十四小時。”觀人定四平八穩地說。
“師兄饒命啊！”朝來欲哭無淚。
“你這次時間比平時久，是遇見什麼情況了嗎？”觀人定一針見血地問。
“是啊師兄！這次很不一般的！”朝來見觀人定不再追問偷訓的事情，連忙殷勤地湊上去，眉飛色舞地把整個風蕭蕭的夢境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觀人定眉頭微舒：“你能從聲明的突兀，聯想到夢魘，的確有進步。滅蒙鳥的出現很突然，不能怪你。那個風蕭蕭的特質，的確很適合滅蒙鳥生存，因為那份聲明被魘師盯上，幾率很高。魘師們通常都喜歡盯着這種大人物。”
“那次滅了那麼多，還有漏網之魚？”朝來見觀人定不生她的氣，立刻原形畢露，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順手打開餅乾罐子吃了起來。
“永遠有漏網之魚。比如那個養鳥的魘師金皋。當你遇見滅蒙鳥的時候，就應該第一想到這個人。”觀人定一邊回答，一邊掏出筆記本記了起來，“結合最近整體的行業報告和我掌握的情況，我建議你以後遇見這種不常見的夢魘，都要把魘師考慮進去。重要的是，你的經驗還不夠，不足以對抗魘師。下次遇見這種情況，務必小心謹慎，及時脫離夢境。”
“沒事，滅蒙鳥挺菜的。”朝來咧嘴。
“你認為滅蒙鳥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裏？”觀人定突然抬頭盯着朝來。
“一夢是一生，蒼老的靈魂在年輕的身體裏醒來，精神錯亂。”朝來嚇得連忙咽餅乾，匆匆回答。
觀人定表情愈加嚴肅：“這只是其中一個方面。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也有人不會被滅蒙鳥蒙蔽。所有夢魘的技能，都會對一些個別人失效。但你要想想，滅蒙鳥是什麼？”
還沒等朝來回答，一個變聲器少年的聲音就嘎嘎響起：“我知道！傳說上古時期，殷商的祖先，商湯之母簡狄吞卵產商湯——正是被滅蒙鳥佔據了身體，生下了孩子。商湯長大后在夢境裏具有神力，因此未卜先知，驍勇善戰，滅夏建商，這就是夢魘獵人的起源。我們的祖師爺就是商湯！”
正是朝來的堂弟朝風。
“是啊，可哪次春節祭祖你去拜了？”朝來伸手就是一個爆栗子，“說，今兒是你還是霧丞哥打的小報告！”
“霧丞哥本來就是負責照顧你和我哥的！看你這麼混竟然偷偷入夢！當然要請如來佛出來壓死你這個潑猴！”朝風躲着自家姐姐的魔爪，“而且你科學點好不好？！這個商湯根本就是夢魘和人類的孩子吧！或者直白點，就是夢魘控制了人類的身體，所以他具有在夢境裏與夢魘平分秋色的對抗能力啊。商代不是喜歡人殉和獻祭嗎，我們業內不也傳說和這個也有關係嗎。還有就是據說幾百年前，還有魘師在研究利用滅蒙鳥研究這種融合，但因為絕大多數被實驗的人都瘋癲慘死，這門邪術也就與魘師一起，成為了這個行業內的禁忌。如果老姐你說那個大作家夢裏有魘師和滅蒙鳥，那肯定也不是好事。搞不好又有哪個變態要研究夢魘和人的融合了。”
“行啊小朝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可以！”朝來掐着朝風的臉蛋。
“典籍背的很紮實，用你自己的理解來表述清楚，很好。對於古代文獻，我們應該這樣來學習，才能融會貫通。”觀人定無視姐弟兩人的鬧騰，中肯地評論。
朝風立刻春風滿面：“大觀哥說話從沒有水分，說好就肯定是好，不像老姐你，滿嘴跑火車，加上聞人哥，倆人都是大忽悠不靠譜。”
“所以朝來，這樣的魘師很危險，你經驗不夠，不要勉強。”觀人定繼續無視這一對姐弟的眉眼官司，吩咐道。
“……我知道了。”朝來聽見“經驗不夠”四個字，垂下眼睛。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偷偷給自己加練，因為能夠提高的經驗的，唯有勤奮和時間。
“朝來，你已經做到你能做的了。如果揠苗助長，最後只會早早夭折。”觀人定斬釘截鐵，“你不能再繼續私下練習了，不管是為了什麼。”
朝來猛地抬頭看着觀人定，似乎很想解釋幾句，但最終還是垂下了頭。
朝風一把摟住朝來的肩膀：“姐，你還有我呢。”然後他就順手把手上的餅乾屑，蹭在了朝來的臉上。
姐弟倆又鬧了起來。
觀人定幾不可察地松下肩膀，語氣也少了幾分緊繃：“朝來，沈濯弦，如果你在夢裏還能遇到，就繼續觀察。現實里的背景調研，我讓霧丞去查。最近魘師活動越來越頻繁猖獗，所以他的藥師天賦只是治癒情緒，但也不能落入魘師手中。
“好！決不讓唐僧肉落入妖孽們的手中！”朝來滿口答應。
觀人定抬起手腕看了看錶：“一會兒就開始基礎幻術訓練吧。今天你來給我展示一下如何進行兩種場景的拼接，要求是一段是日常場景，一段則有致命元素。”
“那我的早餐呢？”朝來問。
“給你半小時，包含咖啡，足夠。”
“這還真能一邊打字一邊吃早飯！哈哈哈哈哈。”笨拙的打字聲從鍵盤上傳出來，濯弦呷了一口豆漿，看了看自己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的油條，幻想一下朝來拿着鴨脖打字的日常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也嘗試了一下朝來的打字方式，雖然速度稍慢，但果然也行。
搜索欄里，已經顯出了他的搜索結果。
風蕭蕭，年輕而富有才華的武俠作家，從出道至今，五年時間，寫字千萬，每一部作品都備受追捧，並且因為文字風格和劇情都十分綺麗詭譎，被粉絲們昵稱為“魔教妖孽”。
被驅逐出魔教的魔教妖孽，還有失去了右手，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青年作家。濯弦剛想輕嘆一聲，卻又看見了風蕭蕭最新一條微博動態，他點進去，而後微微一笑。
風蕭蕭V：“謝謝大家近來對我的關心和等待，雖然這次事故一度讓我十分消沉，但是我想現在該是我鼓起勇氣面對現實的時候了。接下來我將繼續我的江湖，也許速度會很慢，但我是不會放棄的。希望大家可以繼續支持我。魔教妖孽，再出江湖！”
關上電腦，濯弦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通往地鐵口的那條路的早餐攤，人們起起坐坐，像是魚兒離開珊瑚礁匯入魚群。他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他彷彿看見了每個人的夢境裏都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小小河流，無數的小河流匯集成了一個充滿危險和魅力的奇異夢境之海，他的血液里有什麼在鼓動他投身於那片海洋，揚帆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