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在江湖,催不由己
“……你又開始看小說了,不怕做夢受到影響嗎。”雲霧丞把沒放香菜的豆腐腦推到了朝來面前。
“上次鏡主,正巧是這書的作者。我隨便翻翻,看他新書怎麼樣。”朝來咬着油條回答。
“前幾天你說的那個沈濯弦,我在業內數據里沒有查到。”
“沈濯弦,姓沈,你查沈家和他們的姻親也沒有查到嗎?”
“沈家出事以後,沒有後人,資料也多半都成了秘密,我的權限是查不到的,我再問問觀人定。”
“觀師兄和聞人哥都覺得不對勁,滅蒙鳥出現得太隨便了——”
“啪!”一聲撂筷子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
朝來停住話頭,尋聲望去,前邊桌子是一家三口,那個母親剛剛摔了筷子,一臉鐵青,恨聲道:“這家早點,太難吃了!”
豆腐腦,鹵鮮豆腐嫩,做湯做水打底兒;苤藍絲兒,咸鮮爽口,清脆可人;油條茶蛋包子,隨便哪個配做主食,都算得上是恰當,油條外酥里嫩,茶蛋五香適口,包子皮薄餡大。這一頓早餐,有粥有飯,有米有菜,有素有葷,搭配得讓人看了就覺得饞。
明明是很好吃的早餐。朝來吹了吹粥,看着前邊桌子:那一家三口人,母親和女兒兩軍對壘似地佔了長方形餐桌的兩頭。女兒咬着油條好似咬着什麼仇家的胳膊,母親臉色鐵青又開始問這次相親你到底去不去看,舉着報紙的父親存在感微弱地坐在桌子一側中間,似乎從位置上就表示中立,還不忘拿着報紙擋臉避難。
女兒戳着豆腐腦,似乎打算把這一碗徹底戳廢戳爛。
母親鐵青着臉數落:“你也老大不小了,女人的年歲拖不起。我一共也沒給你安排過幾次!你去了兩回就不幹了!成天光躲在家裏看小說,就能看出男人?你這孩子最近的脾氣真是越來越不好了,女大不中留!跟你說話呢!別在那裏看小說!看那些妖妖調調的還古代的,有什麼用,古代的男人現在不是都死絕了?你說你,各個周末都出去不着家,讓你帶回來給家裏看看,你又說沒有,說!辛小仙!你是不是認識了什麼不三不四的人!”
女兒小仙一甩筷子,手機也掉在地上,瞪着自己的母親:“你煩不煩?!”
雲霧丞板著臉看着那個小仙,剛才她那一筷子,甩出的湯湯水水,濺到了朝來的臉上。朝來擦了擦臉,彎腰撿起手機,順便看了一眼手機界面上那小說的屏保封面——一個水彩風格的大眼黃衣美男,書名更是簡單直白——《愛在南北朝》。
“你的手機。”朝來把手機遞給小仙。
那小仙不但沒有道歉,反而惡狠狠地瞪了雲霧丞和朝來一眼,拿了手機,快步走出了早餐店。
朝來望着小仙的背影,一邊擦臉,一邊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怎麼了?”雲霧丞應付完來道歉的小仙的母親,轉向朝來。
“沒什麼。”朝來不想解釋,雲霧丞沒有一絲一毫的入夢天賦,甚至做沒做夢都記不住,所以他不會明白,夢魘獵人對夢魘,有一種天生的預感。
寧可弄錯浪費一個夜晚,也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擾人清夢的夢魘。這是朝來的哥哥雲朝往在給他自己加訓的時候說過的。彼時雲朝往就是在日常的生活起居里都不忘磨鍊自己的眼力技術,這個辛小仙,按照雲朝往的理論,如果一直以來脾氣都這麼大,就應該長了一張眉目凶厲的臉,但相反,她面相怯懦,一看就是膽小聽話的老實孩子,所以搭配眼下這一臉的戾氣,顯得對比強烈,有些不自然,如果不是最近像風蕭蕭一樣突然出了事,那就是被某個夢魘入侵了夢境,改變了情緒心性使然。
朝來已經記住了這個辛小仙的臉,知道了她的名字,入夢條件湊齊了,要是今晚沒什麼臨時的事情,就乾脆叫上庄俊逸,去這個小仙的夢裏看看。
剛睡着就再度看見早餐攤,這種晝夜混亂的奇景,大概是因為這個小仙對早上的事情依舊心有怨念。
朝來也很有怨念,她怕觀人定發火,想叫着師弟庄俊逸一起入夢,沒曾想他姐竟然嘎嘎大笑着告訴朝來,庄俊逸被家裏押着去相親了。敢情這種流行的社交活動,只要一旦到了年齡就無可避免,就連夢魘獵人也不例外。不過就和庄俊逸一樣,這事兒輪到朝來頭上,只要不太過分頻繁,她也會給點兒面子露個臉。不過庄俊逸乖乖去相親了,又沒提早告訴她,朝來就只能再次一個人入夢,打定主意,要是觀人定訓她,她就說是莊家姐弟放了她的鴿子,而且時不待人,她特別擔心小仙因為相親壓力有了心理陰影招來夢魘,本着懸壺濟世降妖除魔的夢魘獵人職業操守,覺得一定要進來看看。
想到這裏,朝來堅定了信念,無懼於觀人定的威壓,淡定地站在一旁抱琴奏樂隱身,等着這早餐情節過去。
這夢和現實記憶銜接流暢,小仙一筷子摔門而出,
朝來想着小仙的容貌和名字,凝神入夢的時候,小仙已經在夢裏吃完了早飯。一進入小仙的夢境,朝來便看見小仙放了筷子,奪門而出,快得她還沒來記得解除隱身狀態,小仙就已經跑出門,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河裏有情侶踩着鴨子船,草坪上有小孩子在放風箏,樹林邊也有人在支着帳篷和吊床露營,看着有點眼熟,好像是城郊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
小仙跑到了一片偏僻的桃林里,大聲喊着:“你在嗎?在嗎?”
朝來撥弄阮琴保持着隱身,夢裏的隱身法術算是朝來的招牌技能,從小就非常擅長——有人保護,有人照顧,所以懶於應對,躲在一邊。
從前業內提到朝往和朝來這對兄妹,都會說一句,這倆人雖然模樣很像,日常生活習慣也雷同,但夢裏的行事作風,卻是南轅北轍:朝往入夢以後,好奇且主動,喜歡融入劇情,靠自己主動的對話和互動刺激事件的發生;朝來則因為擁有隱身的天賦技能,喜歡冷眼旁觀,后發制人。現在想想,朝來只能嘆氣——因為什麼行事作風都是現實情況逼出來的——一家兩個人里,總要有一個能扛起責任來,另一個才有資本淡定旁觀。
眼下這個夢境,朝來很清楚有古怪,她也想謀定而後動給人當僚機,可如今她沒有了保護傘,只能自己觀察,自己判斷,自己作戰。
就這麼片刻的思緒,森林公園的場景就隨着透輝川濃翠光之溪流漂遠不見,從小仙腳下開始,新的佈景來開帷幕,那是斜陽照影,石橋菱角,燕子烏船,一派江南水鄉的畫卷。要不是朝來還記着這是小仙的夢境,她搞不好會以為是白天看了風蕭蕭的小說,晚上又不小心溜達進了風蕭蕭的武俠夢境。只是一細看,這裏的環境模糊粗糙,除了小仙和朝來自己,那些船娘也好,腳夫也罷,白牆根兒的苔蘚,水葫蘆上的蜻蜓,沒有任何一處是非常清晰的,都像是籠在一層朦朧的紗帳里看不分明——朝來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普通人該有的情況,沒有滅蒙鳥搗亂的夢境。
普通人小仙依舊穿着T恤人字拖,卻站在了石橋橋頭,大聲喊:“你在嗎?”
朝來仔細看了看,小仙看着有點精神有點不對,她的神色不像是找什麼尋常的朋友之類,而像是在找人救命,帶着一種讓朝來十分擔憂的癮君子的感覺。而令人上癮的夢魘,通常都十分可怕,具有人性和高等智慧,能欺騙人心,比如女蘿、山魅之類。
“不能這麼倒霉吧。”朝來想想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有點瘮得慌。
最近這一年半載,是朝來出道前最重要的實習階段,可偏偏也是邪惡的夢魘操縱者魘師們死灰復燃,愈加猖獗的階段。
昨天晚上觀人定帶着她和庄俊逸再入風蕭蕭的夢裏去勘察魘師的蹤跡,又在大作家武俠風格的夢裏遊走一夜,雖然沒有再發現夢魘,但卻發現了一些屬於魘師的記號。三個人消除那記號以後,又馬不停蹄調查了兩個觀人定的病人,都確定裏面的夢魘與魘師有關。
今天不會也這麼巧吧。
朝來嘆了一口氣,小仙媽媽說得輕鬆,可說出來的話是否負責,卻全然不顧。如果結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世界上就不會有婚姻法和離婚證了。現實里來自親媽的刺激,帶來大量的負面情緒,太容易招來夢魘。看小仙的情況,就算沒有夢魘,也是輕度抑鬱症的癥狀:這樣古代風格的夢境裏,小仙甚至都沒有任何服裝上的變化,依舊是T恤牛仔褲,只有精神焦慮恍惚的人,才會因為沒有潛意識的自我保護,出現這種情況。
穿着T恤牛仔褲的小仙還在四下張望,焦急地喊着:“你在嗎?”
越聽這個語氣,朝來越覺得不對,這眼看着要哭出來,到底是什麼人這麼重要?
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就有了答案。
“我在這裏。”朦朧的天光中,一位身着廣袖深衣,長着一雙大眼睛的俊俏黃衣公子,穿着木屐,踩着篤篤的步子,從那橋的另一頭走來。
“太好了,你還在。”小仙張開雙臂,將那位大眼的黃衣公子,攬在懷中。
“我怎麼可能走呢,傻瓜。”那大眼黃衣公子,用臉蛋蹭了蹭小仙的臉。
“你不知道,我媽媽她……她問來問去,我差點就不能來見你了。”小仙把臉埋在了黃衣公子的頸窩。
“不會的,我總會來見你的。”黃衣公子柔聲安慰,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對兒虎牙。這一對服飾打扮相差何止千年的一男一女耳鬢廝磨。可朝來在一旁看着,覺得小仙真有點可憐:被自己的親媽嘮叨得精神恍惚,好不容易夢見個溫柔帥哥,卻並非是美夢一場,而是十有八九有夢魘搗亂。可是劇情到了現在,也沒有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夢見早上和老媽吵架很正常,夢見小說里的男主角也很自然,那麼這夢裏的古怪到底在哪裏呢?朝來走近幾步仔細看了看那黃衣公子,恍然大悟。
這黃衣公子,不就是小仙看的那本小說的封面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