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吃鋪妖異志
暮色蘭亭,鎏金長街。
黃衣公子踩着篤篤的步子,擁着小仙,沿着這條長街,緩緩而行,一路只是低喃幽語說著情話,朝來走在他們身側,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黃衣公子,想要找出些倪端。
從封面美男這一點來說,這黃衣公子可能是願靈類的夢魘,依託記憶里的某個人的模樣幻化而出,說話辦事也是龍套一樣的固定台詞,不會存在很久。這類願靈夢魘大多數連食草動物都算不上,只是菌菇,幾乎誰的夢裏都會出現過幾次,不去燉了吃了招惹它,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害處。可聯想一下小仙的情況,朝來又覺得,她夢裏的夢魘不可能是個可愛的蘑菇。
朝來認認真真地打量着這黃衣公子,這麼一看,又看出些古怪來:這黃衣公子容貌俊美,眉目嫵媚,但表情十分僵硬,儘管說的話語情深款款,卻像是紙糊的假人一樣,掛着畫皮一樣的微笑,口型都沒什麼變化,因此看上去格外瘮人,讓朝來想起葬禮用的紙人紙馬之類。
朝來滿腹疑惑,這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畫中人,還是有什麼別的含意?
腦子裏過了一遍擁有俯身寄生本領的夢魘,朝來心中稍定,繼續隱身跟在他們身旁,好不容易走過了幾條街,終於看見了點兒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是一道旗幡出現在眼前,寫着大大的“酒”字,清晰分明,旗幡下有個布帘子入口,飄出些許香味兒,是個小吃鋪子,讓人想起學校門口的麵館蓋飯店一類的地方,很有時代感。
小仙挽着黃衣公子笑:“那邊有個鋪子,我們去吃點東西。”
黃衣公子舔了舔嘴唇,在空氣里深深一聞,咧嘴一笑:“好喵!”
好喵?朝來看着這個畫皮美男一臉陶醉地走進鋪子裏。這鋪子一分為二,檯子外面是桌椅板凳,檯子裏面是鍋碗瓢盆,一個青年着一襲月白圓領襕衫,玉鉤折袖,淡淡地微笑着,視線在撞到朝來以後,眼光一亮,笑容像是倒進去半罐子楓糖漿和香草精,甜得朝來都看不下去了。
朝來也笑了,嘟着嘴道:“叮咚,您的好友沈濯弦已經上線。”
濯弦本來還在招呼那對兒小情人,一見朝來,那雙春水悠悠的眼睛便多了點一見喜的溫暖笑意:“正是六朝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朝來抱琴一笑,這個濯弦,果然天賦驚人。自己的隱身技能,普通人絕對看不見,就算是夢魘獵人,也要道行深一點,受過專門訓練,才能看破——可這個沈濯弦不過就是個天賦者,沒什麼專業訓練,竟然也能看見!
這已經是這半個月裏第四次在夢境裏遇見濯弦了,而且每次遇見他,都是和吃有關。這個沈濯弦總是用廚子身份當做幌子,這當然也是一種戰術——廚子的確是個好身份好遮掩。電影裏那句話怎麼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行走江湖,誰還能不吃飯?所以夢見吃頓好的,就算被鏡主發現,也不會有人覺得哪裏不一般。如此看來,他的戰術倒是要比隱身要高明一點,可朝來覺得這一手她這種手殘,是效仿不來的。
瞧瞧人家這手藝!,不過就是在鍋里涮菜,偏偏能涮出擊湯煮沸,白盤落雪的風流寫意來。朝來聞着香氣,想起楊枝甘露陽春麵之類,分外垂涎。那黃衣公子也是一副美味難捱的樣子,窩在小仙的頸窩裏挨挨蹭蹭,像一隻貓一樣。
那小仙過不去美人關,依了黃衣公子,點了一份白金槍魚的魚膾——生魚片,白潤肥厚的切片白玉似地,撒着金齏醬汁,點點如桂花飄落。哪怕是從審美的角度來看,這一盤金齏玉鱠,也很吸引人——美好的食材美好在天然的味道和質地,合成物加工物怎麼也不會這種凝脂般的天然潤澤感。
“你這也太牛了。夢裏這食材都是高精尖,平時沒少吃吧。”朝來看看生魚片,頓覺今晚雲霧丞買的蓋飯實在很單薄寡淡。
“職業病,反正夢裏幻化這些東西,純靠想像力,不要錢。”濯弦咧嘴一笑。
“有機會一定要去你家店裏嘗嘗你的手藝,夢裏這麼顛倒眾生,根據生產力決定想像力的原則,現實里你的手藝也肯定很贊。”朝來扭頭看着那黃衣魏晉公子。
一個好廚子,還有入夢天賦,哪怕為了能解決他們這些人的伙食問題,朝來都覺得應該把濯弦拉入伙,必能一人下廚,雞犬升天。
瞧黃衣魏晉公子,蘭花指拈起一片魚,放入口中,還舔着嘴唇,露出了一對獠牙。一見這寸長的尖銳獠牙,朝來更忍不住往七十二變上想,越想越是擔憂,會諸般變化的夢魘都是A級往上,朝來一個人恐怕應付不來。
“咳咳。”濯弦用眼神詢問朝來,視線落在了那對虎牙上。
朝來連忙搖頭道:“先不要出手,暗中觀察一番。”她抱琴起身湊到濯弦身後,一邊從他的視角再琢磨琢磨虎牙公子,一邊給濯弦稍作解釋,“這個公子不管是七十二變,還是附體寄生,看着都很麻煩。”
“他不是你的說的人形夢魘?”濯弦趁着那一對兒沒注意,悄聲問朝來。
“要是人形就是更糟糕了。而且我們要是沒弄清楚就突然動手,這環境這麼小,萬一傷到小仙怎麼辦。”
“我明白。”濯弦點頭,“我那啟蒙師父給我看過人形夢魘,看着和人一樣,根本分辨不出,想想都覺得瘮得慌。”
朝來一愣,那啟蒙師父……給濯弦看過人形夢魘?她本想多問兩句,但那小仙又點了一份魚膾,濯弦忙活了起來,岔過了這個話題。
那公子就着小仙的手又吃了一塊兒生魚片,順道還舔了舔小仙的手指,輕輕一含一咬。不知道是不是濯弦做的飯菜可以安神寧氣,這黃衣公子的獠牙,好像又不見了。
朝來再換個角度仔細觀察,趁着小仙再喂黃衣公子的功夫,手一掃,將那盤沒吃完的生魚片掃到了地上。
“啊!”小仙叫了一聲,因為她的手指被黃衣公子咬破流血。
“我就是試試,沒想到它真氣得要現原形了。”朝來也有點驚訝。此時此刻,那黃衣公子張口舔着嘴唇上的血,心口劇烈起伏,噴着粗重的鼻息,那一對兒獠牙看着愈加突兀,翻出嘴唇來,原本一雙大大的死魚眼,也滴溜溜轉起來,變成了金黃色的一線天,那張紙人般的面孔猙獰起來,倒是有了表情,只可惜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什麼獅子老虎。
“脾氣真不好,沒肉吃就翻臉了。”朝來她左手按着琴弦,右手微抖,一條鎖鏈垂落下來,隨時做好了出招的準備。
“這個臉酸的感覺有點像貓,我剛才還看見倆人蹭臉來着。難道是貓科動物之類的?”濯弦試着問朝來,他已經驚訝得忘了朝來再隱身,這麼直愣愣地開口了。
朝來無奈,真是新人小白,還貓科動物,夢魘就是夢魘,哪有貓科犬科?國際通用的夢魘區分標準,是按照其對人類的有害程度,從嚴重到普通,ABCD四個標準等級,在這個級別之外,所有尚未了結的,籠統地劃分為S級。從這一點來說,眼前這個能變成人的夢魘,絕對是A級水準。
“這下玩大了,可能是A級,我們得打奇襲也許還能有勝算。”朝來說罷,琴音從緩轉急,整個小吃鋪子開始搖晃起來,濯弦的湯鍋也隨之沸騰,冒起大片白霧,遮蔽了視線。影影綽綽里,朝來只聽見一聲怪獸的嗚咽之聲,透過漸漸散去的白霧,露出一個影子來,朝來眼光一冷,鎖鏈帶着匕首刺入了那影子的心窩。
小仙慘叫一聲撲向朝來:“你為什麼傷害他!”
朝來輕巧地避開小仙,伸手一指:“你看。”
小仙下意識順着朝來的手指,回望向了自己情郎的影子。
“吼——”白霧已經散去,公子也已現了原型,那影子的身體逐漸膨大,容顏衣飾彷彿是一張畫皮寸寸碎裂,露出內里的猙獰獸相,轉瞬之間,原本的魏晉公子已經變成了一隻劍齒虎模樣的怪獸,心窩處流出墨綠色的血液,揚起爪子,抓向了小仙。
朝來倒是突然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什麼A貨,是最多只能算C級的蒍虎。”
“什麼玩意?”濯弦一邊吸引那蒍虎的注意力,一邊喊着。
“夢境世界的流浪貓!”朝來帶着幾分輕鬆笑意一把將小仙推到角落裏。
“你管這個叫流浪貓?”濯弦掀起湯鍋,滾水淋向了那蒍虎,“這根本就是劍齒虎!”
“對我來說就算流浪貓啦!看花紋這蒍虎還沒成年,怎麼這麼大!還離群了!”朝來一邊護着小仙一邊大喊。
“你才覺得它大啊!”濯弦看着那蒍虎一爪子撓過來,帶起嗖嗖的風聲,頓時臉一白,那原本是一人長短的虎臉怪獸見風就長,幾個回合下來,四爪着地也有兩米高。這體型在這小吃鋪子裏近身周旋,實在吃力。
“幫忙!我先看看情況!我覺得有點不對,你先頂一會兒啊!”朝來讓到一旁。
“這時候了還觀察個啥!”濯弦大吃一驚,他被那蒍虎的尾巴抽倒在地,全靠運氣側身一滾,才躲過蒍虎的撲抓,趁着蒍虎轉身的功夫,他手裏輪了一口大鐵鍋投擲出去,砸在了那怪獸的臉上。正麵糊臉。那蒍虎吃痛,怒吼一聲,伸爪拍向濯弦。
“大小姐你觀察完了嗎!”濯弦對朝來喊,他要是知道朝來一曲琴音能把一大活人刺激成大劍齒虎,他是絕對不會答應朝來出手的。
“這次這個蒍虎真的有古怪啊!不應該這麼大這麼凶這麼猛的!”朝來雖然這樣嘀咕了一句,但因為濯弦落在下風,她還是掄起她的博浪錘,也砸向了那隻怪獸。
沈濯弦同志貼身搏鬥的本事,的確也是弱了點,基本上幾招以後就開始左躲右閃。那蒍虎數擊不成,又立刻反擊,加快了速度,把濯弦逼得抱頭鼠竄,可惜那怪獸沒有防備到朝來再一邊下了黑手,因此被那博浪錘砸了一個正着,血花四濺。
朝來笑眯眯地喊:“這裏施展不開!咱們換個地方!”
濯弦倒是扭頭一愣:“換地方?”
“職業的夢魘獵人,怎麼也要有幾分手段!”說著,朝來將博浪錘收回懷中,手速極快地換回那把琴,落雨般的音符從琴弦之間跳出來,帶起周圍出現了透明的淡綠色波光,又如流水般地閃動着,催動夢裏場景再度斗轉星移——狹小的小吃鋪子和江南水鄉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處長草蔓蔓的草原,一片碧色無邊無際,長草無風而動,隨着樂曲的節奏搖擺着,透明的淡綠色波光在天空如綢帶般飛舞,襯着淡粉色的天空,畫面是如此的精美奇幻。朝來一邊彈琴一邊笑得很開心:“新學的曲子,拿我的仙呂宮彈,是不是光波特別漂亮。這些光波可不是透輝川,你看,沒有那麼綠,這是可以影響夢境場景和地形的翡翠川,以後你看着這種淡綠色的透明的冰種翡翠光出現了,就要小心腳下,不是要山崩地裂,就是斗轉星移。”
“我哪有時間看!”濯弦欲哭無淚,被蒍虎一巴掌打出五米遠,可一落地他就把筷子十字型搭在手上抖了抖,琤地一聲,他手上的古物玉韘似乎亮了一下,而後筷子幻化出了弓箭,極速射向蒍虎。
朝來無語。他到底是有多喜歡炒勺和筷子,連夢裏使用的法器都帶着這麼強烈的職業習慣。不過這麼一想,朝來對伯父伯母壓着自己去學阮琴也就沒有了抱怨。拿着阮琴彈琴施法,看着總比炒鍋炒勺好看。
至於像是濯弦手上這個玉韘,到底是哪家的古物,朝來就不太清楚了。這種事情,需要交給交遊廣闊的聞人諭去打聽,她可不管。
無邊流淌的音樂,帶來魔幻般的法術效果,就像是進入了什麼新的空間新的場景,那些什麼小吃車什麼小橋流水徹底消失不見,留下的是漫無邊際的草原。在阮琴的音律中,那隻蒍虎低吼着撲向濯弦和朝來,兩人一獸卷在一起,本該帶起腥風草浪,可長草無聲,兀自柔柔隨風輕擺,沒受半分干擾,也不沾絲毫血污,彷彿這正在纏鬥的一人一獸根本不存在。這也的確是夢裏才會有的情況,與現實的物理學毫無關聯,只有不可思議的奇幻。
然而就在因為朝來覺得應該再有幾個回合就能拿下這蒍虎的時候,她突然聽見濯弦大喊一聲:“那個鏡主!”
朝來回頭一看,小仙臉色慘白地委頓在地,站都站不起來。
“糟了!得快點!它是吸附了小仙的精神能量的!”朝來喊着,猛地一躍,騎到了蒍虎的背上,博浪錘變成雙刀,剪子似地要絞殺蒍虎的咽喉。
可她的雙刀還沒有碰到蒍虎的皮毛,這夢魘便瞬間膨脹,再度大了一倍!
再看小仙,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