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二十四章追回天籟(1)
一
五月的草原,還有點冷。***
在呼倫貝爾的一間屋子裏,我彎着腰,置身在一群孩子中間。他們來自草原深處,都是少數民族。我已經問過他們的年齡,在五歲到十三歲之間。
把他們拉到我眼前的是王紀先生。他六歲之前也是在呼倫貝爾度過的。現在他是個大忙人,成天穿梭般地往來於世界各大都市之間,但是,不管走到哪裏,只要聽到一兩句有關草原的歌聲依稀飄過,他就會驟然停步,目光炯炯地四處搜尋。他說,有關童年的其他記憶全都模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斷斷續續的歌聲。
人人都有童年,每個童年都有歌聲。但是,大多數童年的歌聲過於微弱,又容易被密集的街市和匆忙的腳步擠碎。值得羨慕的是蒙古草原,只有它的歌總是舒展得那麼曠遠而浩蕩,能把遊子的一生都裹卷在裏邊。
我有很多學生,來自草原又回到了草原,因此我有幸一次次獲得奇特的體驗。有一年冬天,這些學生和他們的朋友們彙集在北京,佔滿了一家餐廳的每一張桌子,我坐在他們中間。才歡敘幾句,一個學生的喉頭不經意地吐出了一句低低的長調,剎那間,整個餐廳就變成了一個此起彼伏、回蕩渦旋的歌詠交響,我左顧右盼,目不睱接,最後只得閉起眼睛,承矇著一個巨大音響的籠罩。這種籠罩與置身於一般的歌詠會中全然不同,因為籠罩四周的已不是一句句具體的歌聲,而是一種憂鬱、低沉而又綿遠的氣壓。
這樣的場合我後來又多次遇到。未必是學生,也未必有那麼多人,只要是與出生在蒙古草原的朋友們坐在一起,不必很久,歌聲總會慢慢響起。
唱到最後,他們都會加一歌,是由席慕容作詞、烏蘭托嘎作曲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我相信,這是席慕容女士寫那短詩時沒有預料到的。她在詩中告訴人們,父母親即使把家庭帶到了天涯海角,也會把描摹家鄉作為教育孩子的第一課。結果,她只是在詩中輕輕地喊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把茫茫一片大地都感動了。
能夠讓一個成年人自稱“孩子”的可能是很難找到的,席慕容找到了,因此也讓一大批人找到了。
今天,王紀先生就是以“孩子”的身份回到呼倫貝爾,來尋找今天埋藏在草原深處的其他孩子的。他帶來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像席慕容女士一樣來尋找父親的童年。他們父女倆不必講很多話,這兒的朋友一聽就懂,幫着尋找。席慕容女士聞訊,也從台北淡水的山坡上出,七拐八彎地趕來了。
誰都知道,這種尋找既屬於個人,又不屬於個人。
二
眼前這些孩子大多來自僻遠地區的少數民族。
“家中沒有牛羊,有一頂蒙古包,父母給別人家放羊……”孩子們在輕聲回答詢問。
他們在幾個大人的幫助下剛剛組成了一個合唱團,開口一唱就震驚四座。我剛剛聽完,便對孩子們結結巴巴地重複着一句話。這句話他們現在一定都聽不明白,但明知他們聽不明白我還要重複,只因為此時此刻心中只有這句話。
我說的是:“你們正在做一件真正的大事、非常大的大事……”
什麼是我所說的“大事”?那就是在文化藝術界越來越陷於假、大、空的華麗套路時,用童聲提醒一小部分人,文化藝術的基座是什麼,極致是什麼。
由於毛病已經不輕,因此,這種提醒也就是救助。那一雙雙軟軟的小手,誰都想拉起它們做點什麼事;但一上手就現,它們的力量更大,正要拉着大批成人拔離泥沼。
你看,現在我正抓着一雙小手。對,就是他,臉龐清瘦、頭凌亂的鄂溫克族男孩子巴特爾道爾吉,剛才穿着一雙小馬靴走出隊列站定,緩慢的步子立即引起了全場肅靜。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又輕輕地張開了嘴,一種悠長的聲調隨即綿延而出。
茫茫大地無聲無息,
心中的母親在祈禱上蒼。
她正為我向上蒼獻奶,
她正遙望着遠方的遠方。